本朝立国之时, 曾有数位义商出力良多, 太宗为充盈国库、实廪帑也解了前朝所立的许多针对商贾人家的限制,商人子弟也可读书入仕, 是以近百年来豪商富户在各地也都是赫赫扬扬的一地豪强。似金陵薛家这样与功勋世家联络有亲,又有宫中采买差事的,便是有金陵王之称的甄应嘉甄大人, 也常与过世的薛老爷走动应酬,不然也养不出薛蟠那样任性妄为的呆霸王。
然而薛老爷两年前已经病逝, 薛家在宫中的采买差事也被别家挤走了大半, 任他们如何使银子, 都打动不了圣上身边的夏爷爷,以致薛家这两年在金陵城的大族里面也势弱不少,对上新到任的赵府尹,更是只有赔笑脸的份儿。
倒不是薛家真的怕了区区一地父母官, 正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有着京中贾王这两家显赫姻亲,即使薛家大不如前, 敢在面儿上对薛家不尊重的人也不多,薛家大爷薛蟠也向来不怎么将这些小官儿放在眼里。
可这位赵大人不同,薛王氏一早就从娘家兄长王子腾那儿得着了信儿,这位赵府尹很是不一般,怕是能通着天。虽说不知道他到底是哪位真佛座下, 但能让王子腾这样慎重的, 就必然不是薛家开罪的起的, 不然他日赵大人一个不痛快,随便向上头进几句谗言就是要命的祸事。
府尹一任三年,薛王氏在赵大人到任之前就与女儿薛宝钗商议着约束住薛蟠,苦口婆心的与他分说利害,盼着他这几年好歹先收敛着些,少为家里招祸端。薛蟠待母亲和妹妹一向还算体贴,倒也没有使性弄气,平常日子府门也不大出,只管在家里与新买的小戏高乐。横竖薛家有的是银钱,薛王氏又从不会亏待了这颗独苗,薛蟠只要不出去招人的眼,便是买上一百个她也不管。
谁知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直到府尹大人的师爷跟兵丁一起上门投了拜帖,薛家才晓得前几日上门的两位恩人竟然是朝廷缉拿的犯人,如今逃出大牢杳无音讯,赵府尹便派了人来询问一二。
原来,薛宝钗幼时身上总觉燥热,夜里也因此常常辗转难眠、咳嗽不止,幸得一云游至此的癞头和尚指点,白送了他们家一味海上方儿,后来按着方子制了药,在病发时服下,才算压制住了。
当年薛老爷为了给爱女治病,已经将江南一带有数的名医都延请了一遍,又出高价求民间偏方,是许了大愿的。偏那癞头和尚形容惫懒、衣衫破烂,纵不求一文献了方子,也没什么人当一回事,还是薛老爷爱女心切,姑且让人一试,一年后备齐了方子上的东西做了一坛子丸药,薛宝钗一用方知灵验。
薛老爷恍然大悟,晓得这是遇上了不露相的世外高人,也曾命手下的掌柜伙计们初初留心,可惜一无所获,便每每在一双儿女们面前提及此事,盼着他二人能再有此等机缘,与高人交好一二,也好护佑薛家。
因此当前几日癞头和尚与一跛足道人一同在薛家外头出现时,恰巧在门房上吃茶的大管事一眼就看见了这两位神仙,为了请二人进府险些连鞋都跑丢了一只,点头哈腰的将人请进了府,里头得着信儿的薛王氏则亲自去给薛蟠整理了仪容,把他哄到前头去陪客。
即便这二人一味装疯卖傻,半点儿东西都没留下不说,还净说些歪话编排于他,薛蟠想着花园子里埋着的那一坛子丸药,到底还是压着脾气小心的招待了二人一回,干坐着瞧他们风卷残云吞下了府里精心准备的素斋,而后不知何时就没了踪影。
当时薛王氏还百般埋怨了儿子一场,怨他能让两位神仙在眼皮子底下没了影儿,也不知有没有结上仙缘,弄得薛蟠也一肚子牢骚,要不是薛宝钗稳重体贴,劝住了他们,说不得母子两个就要闹一场别扭。
结果那一僧一道竟然是犯过事儿的,还把衙役招来了府里,薛王氏顿觉后怕难堪之余,薛蟠倒是又抖了起来,不说安慰惊惶难安的母亲,反而拿话扎人的心:“我就瞧着那两个人不对劲,疯疯癫癫的,说不得给妹妹的方子都是从何处抢来的,妈还让我招待。这会儿倒好,你们说的我耳朵都起了茧子,让我别招赵大人的眼,结果赵大人却被那两人招了来!大活人凭空没了,咱们敢说,人家也未必敢信呢。”
薛蟠在家里拘束了这么些日子,正是浑身的不自在,偏又出了这么档子晦气事。他心里一恼,也没想清楚就直接把话说出了口,气得薛王氏人都怔住了。
还是薛宝钗懂事孝顺,见薛王氏惊惧恼怒之下面色着实不好看,连忙帮着出声斥道:“妈都是为了哪个?你竟还来招她!你若容不下妈与我,我便奉着妈到庄子上去,留你一个在家里,你可就畅快了?”
薛蟠对妹妹宝钗一向是又疼爱又信服,这回宝钗突然沉下脸,薛蟠的气焰就不自觉的消了下去。他讪笑着摸了摸衣袖,虽说没有向薛王氏赔罪,到底是不再说叫人心寒的话了。
薛宝钗明白自己哥哥天生就是憨直的脾性,有口无心,也不与他多理论,给薛王氏奉了盏茶,就挨着她柔声安慰道:“妈别与哥哥计较,他也是被人激出来的火气,一时气昏了头胡沁呢。再者那僧道能从牢里走脱,可见果然是有古怪本事的,咱们家又哪里来的本事困得住?自然是他们想走便走了。若是赵大人不信,非要借此与咱们为难,舅舅姨爹他们也必是不应的。”
薛宝钗早慧又善察人心,稍一琢磨就明白了薛王氏心中忧惧之事,劝解起来自然也是有的放矢,一下子就说到了薛王氏心坎儿里,令她的脸色和缓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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