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千像惜别英勇就义的烈士,认真严肃地嚷了一声“好的主人!”,带着神圣的紧迫感和使命感,抱着红酒转身跑了,漆黑的女仆裙像乌黑的火焰在跳跃。
她依靠酗酒来摆脱烦恼,所以酒瘾很大,对酒的品味更加超群。能够一眼认出太阳王时期的珍藏,证明了她媲美收藏家的眼界;而她马上能品尝这支举世罕见的佳酿,心花怒放可想而知。
她被幸福的吗啡肽弄坏脑子的时候,心情好得无以复加,甚至觉得一毛不拔的腓特烈也亲切可爱。
然后她躲进空无一人的茶水间,小心翼翼地拔出软木塞,低头一闻,嗅到扫兴的木塞味和陈年氧化的气味。
于是她点了支蜡烛,在烛光里倒出一半红酒,搁在玻璃醒酒器里静置,等待陈酿的芳香从古老的岁月里苏醒,同时令沉淀物分离。
给有年龄的葡萄酒换瓶,需要足够的耐心和绵柔的手法。小千操作娴熟,像养护艺术品。
然后,她就坐立不安地捧着拳头,原地踱来踱去。她知道,这时候就该给腓特烈投毒了;可是她一想到腓特烈暴毙以后,她就会看到他铁青颓败的皮肤,会看到魂飞魄散的奥菲莉娅,会看到嚎啕痛哭的骑士长——想到这画面,她的心就像跌进冰水里一蘸,不敢往深了想。
不知不觉,红酒开始充分呼吸,在氧化作用下,柔化得成熟圆润,渐渐释放迷人的果香。
稀有老酒散发的风味,只会持续很短的时间,如果不把握好品尝时间,难得的香气都会损失掉。
小千没有犹豫的时间了。她告诉自己,此行的目的就是毒死腓特烈,给布雷施劳德创造生存机会,给巴黎创造一统天下的格局。这是她的使命,不应该被情感动摇。
但是她抖抖索索地摸出毒药,却软弱地闭上眼睛,没办法往杯里投毒。
她想起半年前,她从对腓特烈一无所知,到对他恨入骨髓,最后为他肝肠寸断,然后演变成今天的爱恨交加。从头到尾,她从没展开过热烈的追求,腓特烈也一直戴着冷漠的面具;这纠结的挫败,叫她想忘不能忘;那张醉生醉死时梦到的扑克脸,竟然是有生以来最迷人的牵挂。
小千嗅到动人的红酒芬芳,忍不住倒出浅浅一杯,寂寞地摇一摇,孤独地品尝它的风味。圆润成熟的口感本该给她带来极致刺激,她却惊讶地发现食之无味。
因为她心如坠铅。忽然脸上一暖,她伸手一抹,才明白不知怎么哭了起来。仿佛冰层开裂,被她雪藏的感受终于喷发出来,泪水稀里哗啦淌个不停。
女人喜欢新鲜的东西。而温馨的厨房、热闹的叫骂、炸毛的管家、割爱的男人,所有能够组成温暖家庭的一切,对小千来说,都无比新鲜。
一无所有却依旧有人对你好,对小千来说无比新鲜。
不会因美貌而被人嫉妒,不会因迷人而沦为工具,不会因疏忽而忍受挖苦,这对小千来说无比新鲜。
她太留恋这温暖的气氛,才舍不得摧毁它。
而她早该意识到自己舍不得;但是胆小的小千不敢面对这矛盾,所以像催眠似的告诉自己“我特想毒死腓特烈,我都等不及啦”。这种逃避式的暗示,让她泰然生活到今天——直到毒药在手,美酒在喉,命运走到十字路口,她再不能当逃兵,终于面对现实。
如果有人让你酗酒三个月不能自拔;你会恨他吗?会除之而后快吗?
如果有人让你酗酒三个月不能自拔,那就不仅仅是恨了吧。生命里拥有这样的人,就像拥有童话里的诅咒宝石,纵使带来痛苦,依旧价值连城。
小千心乱如麻,无法决断,麻木地抖了点毒药到杯子里,斟酒摇匀,昂头喝一口,咂摸品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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