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到了五月末,柳蓁出阁的日子。
浮翠坞的几树榴花,已经开得分外热闹。
花荫下牙席上,跽坐着的稚龄女孩却微蹙着眉,满面忡忡的模样与今日喧闹喜庆的气氛格格不入。
柳蓁的闺房被亲朋好友挤得满满当当,十一娘连话都不能与她多说一句,干脆避了出来,一个人坐在安静处发呆。
她这时满脑子都是昨晚那个诡异的梦境。
自从新生,睡眠一直不好,需要盘算计划的事情太多,念念不忘的人与事也不少,故而梦境也分外繁杂,她不仅一次梦见韦太后,冷笑着看她毒发吐血,也不仅一次梦见父祖亲人,跪在刽子手锋利厚重的铡刀之下,有时也会梦见自己手刃死仇,执刀的手却总会在关键时候疲软无力,焦急中醒来,或者因悲痛睁眼,再也不能入睡,睁着眼睛等待黑沉消减,窗纱一点点苍透。
可是昨晚,她却忽然梦见了琅济师公,不是当年红光满面矍烁强健模样,须发已若覆霜。
仿佛是处幽谷,静谧中只闻水声,却不见水迹。
师公依然称她“丫头”,笑呵呵的神情一如当年。
她记得梦中的自己分外惊异,不明白师公为何还认得出她。
“丫头可还记得当年你闹着让我使出呼风唤雨仙法,否则坚决不信我识道术?”师公抚着长须,略弯着腰,眼睛里也含笑意,也唯有一双透黑的眼眸,仍然锋锐有神,一点不显苍老。
梦境里她说不出话,似乎也不能行动,整个人就像是被绳索牢牢束缚。
“今日,我便满足你。”
这句话后,袍袖飞扬时,雪花纷扬而起。
只是须臾间,苍翠不见,一片凄茫。
人却感觉不到寒洌。
混沌的视线里,渐渐再看不清人影。
“丫头,就此别过,你保重自身。”
师公的话再传到耳中时,已经像是十分虚渺遥远了。
雪停,突然间又是霓影遍天,前所未见的瑰丽壮观。
梦境就在此戛然而止,可清醒之后,十一娘的心情却感觉分外沉痛,难以形容的微妙,找不到任何根由。
这种心情甚至延续到了现在,让她没有办法毫无保留的为阿蓁的喜事庆贺欢愉。
十一娘正在疑心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在她可爱的琅济师公身上,就听见九娘欢快愉悦的叫唤:“十一妹,你怎在这儿独自发呆,我找了你好一阵,若不是听婷姐姐说起,还不知道你在这里。”
十一娘立即掩去眉目之间的愁郁,笑面相迎。
家有喜事,就连一贯穿着简素的柳婷而今日也是华衣美服,九娘更是穿得一身火红,大约真是走了不少地方,一张小脸也被日照晒得白里透红,往一树榴红底下站定,简直人比花娇。她不由分说拉了十一娘起身:“新郎一路进门,被逼着做了十七、八首诗,好容易到了最后一关,咱们快去瞅瞅热闹,听说就要弄婿,族里世母婶娘个个拿着棒槌,那阵势可不轻松。”
柳蓁之前,柳府最后一桩婚事便是柳贵妃出阁,当时却是为皇子媵妾,别说贺衍不曾亲迎,九娘当时还是懵懂孩童,不曾瞧见热闹,因而这回表现得别外兴奋。拉着十一娘就是一溜小跑,着急得婢女们连声提醒“慢些”。
内宅最后一道关口,还未被新郎叩开,族中好些妇人却已经严阵以待,小娘子们站得略远些,这时都是喜笑颜开,就等着一会儿观赏棒打新婿的热闹。
九娘好容易看见姐姐七娘,连忙扯着十一娘过去,七娘回应一句:“还在做应门诗。”看了一眼十一娘,便交待青奴、碧奴:“十一妹还小,等会乱起来,就怕被人挤着,你们站后头些,可得小心看护。”
这话并无任何不妥,十一娘也不甚在意,柳婷而却总觉得七娘是有意冷落,看了她一眼,从九娘手中接过十一娘的小手来,笑着说道:“十一妹,我们站后几步,也能看清热闹。”
十一娘十分温顺听话,果然随着柳婷而退后了七、八步。
就听得墙外有人扬声喊出四句:“玉郎携雁来,朱扉久不开,何惧立威棒,还请贵手抬。”
这声气,仿佛是贺湛?这是信口胡掐的打油诗么?十一娘忍不住轻轻一笑。
门内妇人们也是哄笑一片,有个甚至高声喊道:“怕是新婿江郎才尽了?既然已经豁出去受棒喝,咱们就莫要与他客气。”
于是门终于打开,妇人们一拥而上,果然是棒喝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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