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烨当然明白千百之间的悬殊差距;也明白百影卫虽然个个英勇,可职责在于宿防宫禁的这两支骁卫军也绝对不是那些不堪一击的散兵游勇,固然影卫能够抵挡一时甚至自己出手可能凭借果狠孤勇暂时震慑住骁卫军,但太后手中能够调动的兵力还远远不止这一千人;更加明白他这时的处境,本就九死一生,倘若直接与对太后对阵,说不定会被立即扣上逆谋这顶帽子,死在禁军们的刀剑弓弩之下,这是一场必输无疑的战斗,没有退路也不会存在任何饶幸。
可这个世上,又还有什么值得自己眷念呢?
父母双亡时,他年纪尚幼,甚至已经不记得来自于双亲的呵护爱惜,那时也无法理解死亡二字的真正涵义,因此没有感觉到好比现在一般排山倒海的悲痛与锥心刺骨的绝望,他唯一的亲人,唯一的兄长如此虚弱就要与世长辞,可敌人却步步紧逼刀箭迎面。
来自于韦海池这个女人制造的噩梦,多少恶意阴险多少试探窥监,他却只能一再隐忍,摁捺仇恨与那狠毒妇人虚脾假意,用尽虚伪狡诈的手段苟延残喘,接受恶妇赠予的女人向着她期待的顽劣狂悖声色犬马“一往无前”,搞得自己神憎鬼厌周身恶臭才有一线生机,如此小心翼翼毫无尊严的活着,其实他早就厌烦疲惫深恶痛绝。
可依然还是到了这般境地。
难道说连兄长最后的嘱托也要因为继续行尸走肉的生活而妥协退让?
不,贺烨是真想就此了结罢休。
他几乎听见鞘中利刃正在哀鸣,既已在绝路,那么就像个男人一般死去。
于是贺烨转脸看向气息奄奄仰卧病榻的兄长,眼中血红渐褪,黑眸森黯,紧握刀鞘的手掌骨节坚峋。
他却忽然听见一个声音,成年男子低沉冷静的语气:“殿外情形究竟如何?”
贺烨看向发问者,原来是今晚一直沉默不语的薛绚之,这个他还不知是敌是友的起居郎。
贺琰也没想到会有晋王以外的人在这当头率先问话,他心里微微有些迟疑,可眼看着晋王没有任何示意,想到殿外一触即发的危险情势,几乎又是下意识间便出声回应:“是监门卫将窦辅安与骁卫二郎将率兵逼宫,称是奉太后之令,诛不轨护圣驾,警告影卫不得抵抗,否则以谋逆论罪当场斩杀诛连九族。”
那个女人居然还敢称“诛不轨护圣驾”?!贺烨只觉得自己心口怒火就要燃顶焚发!
陆离这时却起身,仍是冷淡的目光,与濒临暴怒的贺烨对视:“殿下,虽禁严紫宸殿为圣上亲口下令,然太后为圣上生母,又奉御令与诸相国共主朝政,得知圣上危重必然忧心忡忡,却被禁严令所限而不能入殿探望,在此情形下,才疑心有人趁危谋乱,殿下,恕臣直言,眼下若与禁卫再生冲突,说不定就会引起宫城乃至整个京都大乱,恐怕真会给予不轨之徒可乘之机,圣上这时昏迷不醒,殿下当以大局为重,应趁局势尚未恶化之时,解除禁严令,缓消误会。”
薛绚之明明知道禁严紫宸殿是兄长亲口所下御令,这时却劝谏解除?贺烨面沉如水,心中冷笑不已,看来此人,也是太后党无疑,亏得兄长看在薛相情面上对他多方维护,将他视为亲信,又怎会想到薛绚之根本就是贪生怕死,甚至从一开始就是韦氏安排在紫宸殿的内应!
他正要反驳,却见今夜同样沉默不语的柳十一娘也施施然起身。
“殿下,十一是奉太后之令入殿侍疾,深知太后对圣上安危关切之情,此番举措并非是为逼宫,不过身为人母心绪大乱而已,想必若圣上这时清醒,也不会再拒绝太后入殿探望。”
小丫头明知韦氏不怀好意,何故也会口是心非?
贺烨因为这瞬息的狐疑而犹豫,十一娘的目光却扫向了龙榻之前,那几个满头冷汗匍匐跪地的医官。
是了,有这多耳目在此,她的确不能劝谏自己明哲保身。
贺烨稍稍清醒过来,但解除禁严令束手待缚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深深看了十一娘一眼:也罢,自己已怀死志,何必将京兆柳一族牵连下水,受此池鱼之殃?
就要转身迎敌……
十一娘眼看贺烨步伐外移,心中一沉,无奈暗叹:已经是尽力了,晋王只要走出这间殿堂,那就是必死无疑。
却忽然听见贵妃无比惊喜地轻唤:“圣上,圣上……圣上醒了……”
贺烨身子一僵,几个箭步蹿向龙榻。
随着呼吸越渐粗重,原本紧闭的眼睑开始轻轻颤抖,几疑是黄泉路近,贺衍却终于看清了贵妃那张憔悴的容颜,还有自己唯一放心不下的兄弟,这时焦急与悲伤的眼睛,正迫切盯视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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