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平浪静过了一天,第二天鸡刚啼,门房便来通报,萧千敬求见唐寅。
官差作风素来强硬,唐寅又非官身,前阵子为了查唐寅被掳一案,萧千敬频繁往来六如居,向来是长驱直入,从垂花门便能听到他的大嗓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求见?秋香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听错了,但眼前唐家又有求于他,无论真假,秋香仍亲自到门口迎接。
「唐公子在吗?在下有些事想要就教于他。」
萧千敬突然文诌诌,用他最瞧不起的酸儒口吻,文诌诌地吊起书包,秋香反应不过来,偷偷捏了一下手心,明明有痛觉,却好像身在一场匪夷所思的梦境中。
「公子还未起,萧总捕请到厅里稍坐,秋香这就去叫唤。」
惊讶归惊讶,礼数不能少,秋香尽责将萧千敬领进内院。
路途中,萧千敬一改趾高气昂,对着年过花甲的扫地下人、花匠做揖、问早。
总把自己是个大忙人挂在嘴边,江宁城的治安像是全靠他一人扛着,今日不催不赶,要秋香悠着点,别扰了唐寅的清梦。
也不嚷嚷指名要喝最贵的茶,安分地坐着等候。
秋香唯唯诺诺称是,彷佛看见被鬼怪附身,魔怔了的人,迈开步伐赶往唐寅的卧房。
唐寅一身短打,正要开门到院子晨练,瞅见秋香风风火火地走来,轻轻喊了她一声,见她没反应,音量再放大,秋香才惊觉唐寅近在眼前,险些撞上主子的肚腹。
「毛毛躁躁的,撞到鼻子有得妳哭的。」
睡了一场好觉,唐寅神清气爽不跟秋香计较。
「说吧,又出了什么事?」
屋漏注定会遭逢连夜雨,来几个想打落水狗的人并不奇怪。
秋香神神秘秘,朝身后看了看,确定萧千敬没跟在后头,将唐寅腰带往下拉,等唐寅身体往下弯,凑近,低声,咬字极重地说:「萧总捕有古怪。」
唐寅喜欢她显露孩子心性,也不急着驳斥,像是震惊,深深呼吸一口气,满脸凝重等着她继续说。
「少爷也晓得,萧总捕平常都用鼻孔瞪人的,老臭着一张脸,像是整个大翎朝的人全欠他债,今儿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一见到老王就鞠躬,又对着老吴行礼。」
萧千敬变了一个人,秋香一时适应不了,怀疑他生了病导致性情、行事作风一夕翻转。
「老王,老吴是……」
江宁这边的奴仆由华掌柜全权聘任,唐寅住在六如居的时日尚短,对下人并不熟悉,听秋香提起,才开始在脑海寻找关于这两人的信息。
「上回华掌柜要遣走几个老迈不经用的下人。老王、老吴没儿没女,出了院子也不知道能干什么,于是向您求了个恩典,您叫我派给他们轻松一点的活干,一个叫王老实,另一个是吴小刚,想起来了吗?」
秋香帮忙唐寅回想。
一提醒,唐寅瞬间想起老王、老吴的长相、年纪,以及在六如居的职责。
除了年纪,两人做事十分尽责,为了证明自己还有用,老王将一块几十斤重的石头高举过顶,唐寅怕他闪到腰,赶紧要他放下,老吴有样学样也要翻个跟斗,被秋香当场阻止了。
当唐寅答应他们留下,而且给薪照旧,两个加上超过一百三十岁的老先生,异口同声地说,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惹得唐寅额头一阵汗。
怎么血汗,压榨劳工成了有情有义的恩赐?
「萧总捕连华掌柜都爱理不理的,怎么会对他们那么恭敬。」
唐寅也觉得纳闷,萧千敬这个职位得常露脸,对他弯腰哈躬的人比知府还多,为了震摄歹人,更是长年恶着一张脸,突然和颜悦色,对人恭谨起来,很难不让人起疑。
秋香耸耸肩,表示这问题唐寅得自己去问萧千敬,闪亮亮的眼珠子传达着,她想知道答案的迫切心情。
既然有客上门,主人家自然不能怠慢,唐寅索性放弃今日的晨练,在秋香的服侍下,换上一件雨过天青色的长衫,月黄色的腰带,系妥刻着一只卧虎的羊脂白玉玉牌,手握折扇,不疾不徐,风姿飒爽前往大厅。
越接近萧千敬,唐寅步伐越快,摆出殷切,望穿秋水的模样,秋香小跑步,上气不接下气地跟上。
「萧总捕终于盼到您回来了。」
生命受到威胁的受害者,理该心急如焚,唐寅表现的恰如其份。
萧千敬的反应却大违常理,姿态之低,彷佛他才是有前来六扇门申冤的百姓,就差没往唐寅手里塞钱疏通了。
「快别这样说,唐公子的事就是我萧千敬的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不同于前些日子的语带保留,大包大揽。
镇定如唐寅也有点不适应这样的巨变,回头看了秋香一眼,秋香鼓着粉腮,浓密,灵动如蝶翼的睫毛眨阿眨地,就像是对唐寅说:「看吧,我就说他怪怪的。」
「坐下说。」
以不变应万变,唐寅耐心等萧千敬开口。
「萧总捕还是像以前一样叫伯虎一声老弟,你我什么交情了,高来高去未免太生份,伯虎是真心想要与萧总捕结交为友。」
唐寅谦称。
隔着文太冲这件事,萧千敬对唐寅始终有着一道防备,唐寅有心想交萧千敬这个朋友,总捕官小,能做的事却很多,但唐寅从不强求,热脸贴人家冷屁股,他上辈子不需要做,重生之后更做不来。
这话甚合萧千敬的脾胃,他豪笑道:「既然叫了你一声老弟,以后你也别把官称挂在嘴边,私底下我们兄弟相称,你看如何?」
有意拉近两人距离,清除过去的隔阂。
「哥哥,擎云寨那边可有个说法?」
萧千敬愿意给脸,唐寅没有不收下的道理。
事出必有因,萧千敬不会忽然转变态度,现在不止秋香,唐寅也跟着好奇。
「胡丁托我带句话给你,他们愿意化干戈为玉帛,以后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洪大官人下的这一单就此勾消,日后擎云寨会对你敬而远之。」
情势急转直下,唐寅茫然地看着萧千敬。
「条件?」
舔刀子过活的人,无非是求财,唐寅想知道得付出多少才能换得和解,不要太过份,唐寅立马便付清。
比起虚无的口头承诺,实质的金钱交易更令人安心。
萧千敬耐人寻味地笑了笑,说道:「那位都出面了,胡丁哪敢挑三捡四?你若是执意要追究,他们还得上门赔上一份大礼。不过,冤家宜解不宜结,擎云债倾巢而出,那位能护住你,却护不住你全家,还是见好就收。」
短短两天的功夫,优劣势便互换了,唐寅莫名其妙站到至高点上,捉住主动权。
「我们愿意。」
从唐寅出事,秋香的心一直悬在半空中,惶惶不可终日,一听到对方递出橄榄枝,想也不想替唐寅握住,看见唐寅投来的不善眼神,秋香知道自己又越矩了,扁着嘴怯怯地说道:「奴婢只是担心……」垂下头,后退一大步,再也不敢插嘴。
「那位是……?」
唐寅直觉想到是那晚用药撂倒南石当、蔡行青的神秘人物,看来这个人即将身份呼之欲出。
好似怕冒犯了谁,还是此人名讳是天大的秘密,萧千敬双指并拢朝唐寅勾了勾,示意他靠近说话:「叶问、江山海、林梅,或许该是说邓万里,邓前辈。」
来到大翎朝至今,唐寅还是第一次用看见神经病的目光,扫射一个人。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