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潆眨了眨眼睛,眼角的雪花被裹挟进去,倏尔便融化作雪水顺着面颊淌了下来,犹如一道新添的泪痕。前方是白雪皑皑的夹道,再望过去,最远之处是漫漫冬日中的道道宫门,宫门之后又是什么?她从来不知,自周岁始,她便被困在这里,如今说她富有四海身系九州,可笑的是她连治下的这片土地都从未亲眼见过。
束缚她的又岂止是这座宫城?
有倾慕之人,能与她谈天说笑,能与她朝夕相对,能与她心有灵犀,却唯独不能与她坦诚相见。这些尚可容忍,但长大了,大大小小的烦恼接踵而至。她只以为她才十四岁,古代女子十五及笄出阁,年方十四俱都在筹划婚事了。
靖海侯夫人急是急了些,却犹如一记钟磬之声使她醍醐灌顶。
池再见她望着前方发怔,此处又是风口,冷风刮得他一个糙汉的脸都生疼得紧,遂低声道:“陛下,外面天寒,不如先回宣室殿罢。”
风势甚大,将漫天雪花席卷得纷杂散乱,恰如唐潆此时此刻的心境。她心中默默叹息,迈步朝前走去,一路沉默无言,待她走到宣室殿,已然定下主意。她是皇帝,她自己不想纳皇夫纳侍君,谁还能迫她不成?
元月初八,休沐假毕,府衙开印。
严屹奉诏抵京,补任吏部尚书的空缺,唐潆设下接风宴以示礼遇。诚如萧慎所荐,严屹精明强干,当年在吏部侍郎任上时便洞悉本朝官吏考课制度的利弊之处,尚未拟出详案便被罢官赋闲,宏图伟业遂作空谈。
此次起复,严屹对唐潆的青睐重用感恩戴德,飨宴时就将奏疏呈上,里面所写俱是他呕心沥血的革新吏治措施。显然,与守成的王泊远相比,严屹是典型的改革能才,恰恰契合唐潆的需求。唐潆没有怠慢他的心血,接过奏疏,立时认真地看了起来。
此封奏疏并非泛泛而谈,由浅入深,鞭辟入里,将现行的考课制度中种种潜在的弊端分析得头头是道,更提出了具体的解决办法。难能可贵的是,严屹对女子成见颇少,兴许是出于迎合女帝的心理,遂增添了几则利于女子入仕的条例。
严屹终归是赋闲日久,有许多当朝事了解得不透彻,奏疏中就有些许瑕疵,但无伤大雅。唐潆兴致盎然地与他就着几处疑问与瑕疵,围炉话谈。
殿内融融炭火,外面风雪阵阵,天地间一片白茫茫,寂静无声,宛若绘在素绢上玉树琼枝的画景。
制造火/枪之事秘而不宣,是以薄玉如若要去海州寻访工匠,需避人耳目行事。她和余笙每年年初,都会回到金陵探望出云,是绝佳的时机。这日,两人来未央宫向太后辞行,余笙对太后总是难掩抱愧之情,听闻她近日病情加重,愈加内疚。
余笙情绪低落地道:“我已告知阿爹,江南杏林中,他人脉颇广,兴许能有法子。都怪我,我学艺不精,若是我……”
话未说完,太后先出言宽慰她:“你又说傻话了。其时我便与你说过,让你勿要有诸多压力,成亦可,不成亦可,我本是看得很开。再说,当年解毒的药方非你一人所配制,你如今何故将错处都揽在自己身上?”
余笙被她惹得抹眼泪,哽咽道:“阿嫂,你总这样,我倒宁愿你埋怨我几句,责怪我也好,打骂我也好。”
太后将丝帕递与薄玉,让她给她擦擦眼泪,索性不再拿话语勾起她心中久久难消的愧疚。而是向薄玉叮嘱道:“朝臣中并非全是守旧之人,据我所知,海州布政使亦有引进西洋火器之意。你此行,若是有需,不妨与他联系合计。”
薄玉一怔:“殿下,您知道……”那日在宣室殿,只唐潆与她,她理所当然地认为此事仅二人知晓。
太后轻笑:“无论何事,她不曾瞒我。”
话音刚落,似乎想起什么,眼神略微不笃定起来。她将殿内宫人全数屏退,又看向两人,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再开口时的语气竟然又是无奈又是赧然又是紧张:“我有一个问题,实是我从未深入了解之事,故而想问问你们。”
不管以后,她对于她是以怎样的关系存在,此时此刻毫无疑问的是,她是她的母亲。子女犯错,捶楚责罚固然可行,然而除却皮肉之痛,又是否真正能解决孩子心中的困惑和不安?以往的许多疑难杂症,因她博古通今,是以能亲身教导。
自从洞悉了孩子不可与人道的心事,诸般复杂的情绪都有,最深切的却是无力。
这件事情,确确实实超出了她预计之外与能力之外。但是,她从来没有兴起唾弃她抛下她的念头,如果确实是错,她会带她改过自新,如果并非是错……
又当如何?
睿智如她,生平头一遭,茫然起来。
兴许,世间种种因果轮回,寻根问底,皆缘起于执念二字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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