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四狩,春蒐、夏苗、秋獮、冬狩。古礼沿袭至今,冬狩最为隆重,余者次之。往年夏苗不过是考校宗室子弟骑射技艺的场合罢了,宗室子弟纨绔风气远胜争强之心,且国泰民安,无人思危,因而夏苗便无人看重。
是年夏苗,弗朗基国受邀参与其中。
猎场在郊外,长途跋涉,又是溽暑,皇帝素不出席。今年却破天荒地衣皮弁服,卤簿仪仗随行,由亲卫军护送,率王公宗亲,亲往郊外主持了夏苗大典。
前廷后宫虽仅一墙之隔,但因有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朝堂上的消息轻易传不进宫人的耳朵,遑论宫里宫外。宫人只知唐潆何日何时离京,却难知她何日何时回京,更不知此行会发生何事,一如往常搬冰消暑,搭棚蔽日而已。
这日午后,忍冬、青黛与几个小宫女在阴凉通风的檐下玩簸钱。
殿内置冰消暑,游廊上犹有凉意。
簸钱这游戏,本不允宫人聚众作乐,忍冬和青黛亦非喜爱玩闹寻隙偷懒的性子,只是近日长乐殿中实不需宫人插手,尤其白昼。闲得无聊,且太后宽和,便偶尔玩玩。
小宫女纤纤手指一翻,将铜钱颠落在地,迅疾以手背覆住,笑嘻嘻地看向众人:“如何?正面,反面?”
另一小宫女笃定道:“三次正面了,这次定是反面!”
小宫女捂着铜钱严严实实,嫣然笑道:“世间事总难预料,姐姐可得好好想想,莫押错了注。”
既而几人嬉闹起来,欢声笑语不断。待揭晓时,或有人拍手称好,或有人赖皮不认,银钱兜里出兜里进,有人觉得可惜,有人觉得无妨。宫中吃穿不愁,这银钱,出宫才用得上。小宫女年纪尚幼,思不及远处,却有句话说得巧妙。
世间事总难预料。
再过十年五载,到了出宫的年纪,只怕她们的心境与期盼已大不相同了罢。
青黛畏热,待了半晌,频频拭汗,欲起身寻口水喝,却见忍冬目光游离,心不在焉比她更甚。青黛疑惑,手肘轻推了推她,低声道:“姐姐?”
忍冬回过神来,似是被惊着了,抚了抚胸口才应道:“怎么,李大人出来了?”她说着,朝不远处望去,只见殿门紧闭,毫无动静。
近日,太后时常召见大臣,六部及京中卫所的要员均在其列,不知何为。忍冬虽觉得奇怪,但不便多问,且她想到夏苗前几日,太后亦召见了礼部尚书明彦之,多半是为了商榷唐潆亲政大典罢。
青黛见状,愈加忧心,伸出手背触了触忍冬的额头,疑道:“是比我的烫些,姐姐是中了暑热吗?”
她说话声不小,众宫女都听见了,皆围过来嘘寒问暖。
便是不热,这般人人围着都该头晕眼花了。忍冬无奈,一面应付一面起身:“大抵是坐久了,天又热,心里憋得慌。你们且玩儿,我去走走,吹吹风便好。”
无论资历位份,众人皆比不过忍冬,她既如此说,遂随她去了。
忍冬走后,青黛思前想后,只觉恐怕并非如此,心里颇不平静,忙又寻了个借口出去寻她。
来到一僻静处,忍冬心绪未定,忽见地上映出个人影来,悚然一惊,忙转过身,见是青黛尾随在后,她先吁了口气,又怨怪道:“你今儿个怎做些鬼鬼祟祟的事情!合该当初撵你去随驾!”唐潆出行,青黛本该跟随,只太后病症尚未痊愈,唐潆不放心,便使她留了下来。
青黛见她面色苍白,心中着急,扳过她的肩劝道:“我的好姐姐,你近日遇上甚烦心事了?本是个稳重人,昨日竟摔破好些杯盏。如今我有此位置,是因你提拔指点,我都已将你视作亲姐姐了,你有难事,若是不嫌弃,便与我说来。”
忍冬听出她话中真意,又素来熟稔她为人,斟酌少顷,再看左右无人,便倾身到她耳边细语。
忍冬神情庄重严肃,不料青黛听完却是大不解地轻笑:“你这岂非多虑?母女间本是骨肉相连,更非父女,牡牝有别,亲密些又如何了。”
忍冬驳道:“你莫不知……”她更谨慎地看了看四下,声音压低几分,“她们不是血亲。”
青黛见她如此紧张,更觉得好笑,真切地劝导说:“我知,我怎不知。可你我二人分侍二主,到如今少说已有十年八载。日日相处,便知殿下是个比亲生母亲还好上几倍的人,陛下亦是个比亲生女儿还好上几倍的人,两人倾心相待,又与血亲何异?”
忍冬缄默不语,青黛以为她已听劝想开,将手覆在她肩上轻拍了拍,道:“陛下纯孝,又黏母亲,你莫……”
“是啊,陛下纯孝——”忍冬生硬地将青黛的话截断,“私下练字却连母亲名讳都不避了?”
古人重孝道,子女凡书写与父母名讳相冲的字时,便会在笔画上增几笔或减几笔,以示尊敬。
忍冬尽量压低着声音,口中却咄咄逼人:“早一年前,便是颜相作古,苏大人拜相的时候,陛下生病,殿下前去探望,又在宣室殿中秉烛批阅奏折。书案上放着几贴字,殿下累了,便翻出来看,我随侍在旁,瞧得清清楚楚!”
青黛覆在忍冬肩上的手略往下沉了沉,眼中又是迷茫又是诧异。
忍冬切切跺脚,悔道:“只我当时不以为意,否则定要相劝了!”
“莫说这世道,便是这些迂腐的夫子,哪里容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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