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夜,这天又似昨夜那般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街道渐无人烟,当然——除去白天那几拨骑马来来回回翻找的人,恐怕是水漫金山也无法阻拦不了他们想将王城翻遍的念头。
国师府中,焚音正在厅中教授弟子习法,听说华锦媗失踪了,不由得挑眉感慨道:“这个小丫头,当真是越来越有祸国祸民的资质呀……”而他面前整齐罗列着数十张案桌,其中包含赫连雪。
听得焚音这声低叹,赫连雪的眼神不由得一滞。待下课后,思索再三,还是就披戴蓑衣从后门匆匆离开,一头扎入泥泞暴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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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马蹄声乱。
赫连雪掌托风水盘走在街道上,几次与寻人的队伍擦身而过。
他望着手中纹丝不动的风水盘,神情有些苦涩无奈,因为就连自家焚音先生都无法占透华锦媗的卦象,更别说是自己了。可是他也没辙了,只能托着这风水盘走遍弘阳城的大街小巷,将声音汇入风雨中,喃喃重复:“华锦媗,你到底在哪里……”
“如果你还在弘阳城内,我知道你能听见我的声音……”
“至少昨天搜房我并没有参与……你给我点消息……我们谈谈……”
赫连雪不知道念叨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念叨了什么。良久良久,才看见风水盘的指针终于转向了——西北。他一喜,急忙循着指针旋转的方向寻去,拐进了一条乌漆墨黑的巷道,可走到尽头发现竟是死路,到处堆满了各种杂七杂八的竹篓跟木柴,哪是能呆人的地方?
……但是指针偏偏就定位在这里!
赫连雪暗忖道,蹙着眉将竹篓跟废弃木材等小心挪开,一步一步往深处走。过了会儿,他愕然发现华锦媗抱膝缩在某个破匣子,半身湿透,长发湿乱,两只黑色深邃的眼睛,看不到一点点反光,仿佛最幽远的深渊,揉成两点点缀在她苍白的脸上。她像只无家可归的狗,可怜兮兮地躲在角落里,独自舔舐伤口。
赫连雪愣的不轻,“华锦媗?”
她闻若未闻,纹丝不动,那样可怕的、寂寞的、傲然的眼神,是他从小认识华锦媗以来,一次也没有见过。她此刻完全是陌生的,不能靠近也无法靠近的。
赫连雪快步走过去,不得不蹲下身平视着她,震惊地发现她左脸颊有一道尚未结痂的伤痕,而右脸颊掌印微消,一张娇媚多姿的脸就这样毁。“……你的脸?是谁划得!”他蹙眉怒道,情不自禁伸手去抚她的脸颊,却被她扭头避开,只好作罢。
赫连雪于是伸手将她扶起,可华锦媗浑身几乎没有一根骨头,扶起时就完全跌到他身上了。
他不得不将她搀到旁边遮雨的屋檐下,手一松就见她踉跄倒下,急忙再度扶着。华锦媗在他手中就完全成了无线木偶那般毫无生气,他不喜欢这样的她,几次嘘寒问暖仍无反应,最后不得不抓着她的双臂吼道:“华锦媗,你疯了?你躲在这里想干什么?如果你想装可怜给其他人看,那你也得蹲在所有人都能看见的地方胡闹,你现在一个人躲在这里,没人看见又有什么用?!”
这话,让华锦媗失神的目光终于有了点聚焦。
她缓缓抬眼望着赫连雪,突然歇斯底里的吼道:“是!我是喜欢机关算尽,事事布局……就连我现在心血来潮想哭一哭也是在装装可怜。所以你不想中计的话就赶紧走!走啊!”她伸手想将他推开,却有气无力到反将自己给推得晕了,整个身子直接往后仰倒。
赫连雪只好再度伸手抓住她,伸手将她摇摆不定的脑袋给箍住,面面咫尺间——他看到她的面白惨无血色,两片薄唇是发白脱皮了。
“你……到底多久没喝水吃东西了?”
“不关你事!”华锦媗仍在徒劳推开他,眼底一簇火在不甘的燃烧。
赫连雪就任由她推搡宣泄,直到华锦媗踉跄到实在无力支撑了,这才伸手将她打横抱起。夏季衣衫原本就薄,如今浑身湿透,一身曲线隐约可见,可赫连雪感觉到的却是她一身骨头又轻又小又脆弱,浑身冰凉的可怕。她的头颅无力的靠在他胸前,两只手直直垂下,十根手指骨冰冷苍白,右手两根长指更是尖细到惨惨淡淡。
赫连雪急忙用蓑衣将她裹好,转身走出巷道。
“我先送你回府。”
“我不想回去。”
“我可以送你去凤王府。”
“那我宁可在这里继续呆着。”
“那你想去哪?他们都快将弘阳城翻了底朝天,找不到你,绝不甘休。”
“……他们找我还想要干嘛?我把密道毁了,房子烧了,就算拿着刀架在我脖子上,也别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你别说赌气的话,凤金猊怎么舍得伤害你?”
“……你难道不知道我的脸就是被他用剑割破的?”
赫连雪愣了下:“怎么可能?”
华锦媗吃力地抬起右手食指抹过赫连雪的右脸,喃喃道:“但事实就是这样……那把剑断了……然后就这样……把我的脸割破了……当时才一点点疼……”雨水将她面颊抹着的药冲刷掉,将伤口完全裸露出来,经历风吹雨打和流泪不止的咸泪,她轻声笑道:“现在就更疼了……”
赫连雪扭头,但因为华锦媗埋首趴在自己肩上,所以他恰巧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知道华锦媗说这话时,冰冷潮湿的右肩有点温热。他仿佛错愕,又仿佛是惊诧,沉默了半晌,方道:“那你右脸是谁打的?”
“我五哥……他让我自生自灭,不想管我。”华锦媗颞颥道,“……不过也对,是我咎由自取。”
赫连雪瞬间明白华锦媗为何如此失魂落魄。
良久,他道:“那你可有想去的地方?”
“不知道。但我想吃点东西,实在是太饿太冷了……”华锦媗回道。而且头疼欲裂,感觉快连自己姓甚名谁都想不起来了。眼前的一切模糊不清,她试图抓紧赫连雪胸前的衣衫,只是最后还是被铺天盖地的昏暗给吞噬了。
赫连雪还想跟她说什么,但等了大半天,发现背上的人动也不动,他急忙将她放下来,借着黯淡月色勉强望清她的脸,发现她已昏睡过去,身上的体温低的吓人。
“华锦媗?”
“华锦媗?”
他叫不醒,略是无助地环顾四周,突然间想起来时途径国舅府,距此不远,就用蓑衣裹紧她,急急忙忙朝梅文俊家而去。
此时夜既深又刮风下雨,所以很多人都早早入睡,可梅文俊素来有挑灯夜读的习惯,十几年来从未间断。故而下人禀明赫连雪紧急上门找他时,他当即匆匆赶往前厅,一眼望着满身狼狈的赫连雪怀抱某人。
“赫连公子,这是……”
赫连雪望着梅文俊身后跟着的两名下人,为了护及华锦媗的名声,遂低声道:“梅公子,事出突然,请您准备一间厢房。”
梅文俊瞬间会意,扭头叮嘱两名下人守口如瓶并退下,然后带着赫连雪火速赶到自己所在庭院的一间空房。待赫连雪将人一放,他一见是昏迷不醒的华锦媗,愣的不轻,却又赶紧回过神来,叫了最信任的婢女为华锦媗梳洗换衣。
赫连雪为华锦媗把脉诊断,好在只是普通寒症,就写了药方。
梅文俊又命人去抓药煎药,然后也是站在床头观望着。他担忧道:“赫连公子,锦媗妹妹怎地弄成这番模样?”
赫连雪道:“听说是跟家人吵架,一气之下就离家出走了。我听说他们找了整日整夜都找不见人,刚好有空便也出来看看,就在附近巷道发现她,只是没想到她居然淋了大半天的雨。”
“真是胡闹!生气归生气,怎么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梅文俊闻言,又气又急,但看着华锦媗满脸通红的在枕上辗转着,就越发心疼了,可他又不懂医道,只能给华锦媗拉拉被角,来回奔波催促熬药的下人,再赶紧派人给凤池府报个信儿。
赫连雪一直坐在床头观察华锦媗的病情,在梅文俊去厨房催药的期间,他禁不住伸手轻轻抚上华锦媗受伤的左脸。
这道伤挺深的……他真不知道凤金猊怎么就能下得了手!
昏睡中的华锦媗蓦然张口颞颥了一下,似是要说什么。
赫连雪便低头附上耳,听见华锦媗颞颥道:“华、华锦媗……”她喃喃念着自己“华锦媗”的名字,赫连雪知道她是风寒入骨导致呓语不断,就随她,然后将手探入旁边的热水盆中拧毛巾更换,孰料华锦媗隐隐约约说了一句:“……我想当华锦媗……不想当唐……”
唐什么?赫连雪愣了一下,赶紧将头靠过去,却听得梅文俊端着滚烫滚烫的药进来,而华锦媗的呓语就此被打断了。他有种微恼,但见梅文俊端着药已走到床头了,为了避免引起疑虑,就若无其事地伸手将华锦媗扶起来,垫着两个枕头给她靠。
梅文俊坐到床头边,轻轻呼唤华锦媗该吃药了,唤了好几声,华锦媗这才勉强睁开眼,有些迷茫地看着他和赫连雪。
梅文俊急忙舀起一口药递到她嘴唇,华锦媗似乎是被那浓浓药味给熏得清醒了些,双眼稍微凝了下,似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就顺从的张口哽下。
一整碗喝下去,她顿感浑身暖烘烘的,风寒被驱不少,整个人也有些精神了,正打算继续躺回床上好好歇息时,突然听得外面有人来报,说是凤池府来人了。
她的脸上稍稍有些变色。
梅文俊注意到了但不清楚原因,只想着华凤池可能急坏了,就赶紧出门去把人过来。
华锦媗顿时掀开被单就要下床,吓得赫连雪赶紧扶住她,说道:“既然华凤池亲自来接你,之前说的定然是气话,你又何必避而不见?”
“……不管是不是气话,我现在都不想见他们。”华锦媗虚弱地笑了笑,“赫连雪,你要么帮人帮到底带我走,不然我就自己走,不过路上病死饿死,希望你别太愧疚。”
“……”赫连雪实在是无言以对。随着外面脚步声由远及近的,思索再三,他便伸手扶着华锦媗越窗而去。
待到梅文俊领着华凤池急急走进房时,里面确实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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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逐渐停了。
天初亮,日光凉薄而微弱,天地一片灰白。
赫连雪最终将华锦媗带回了国师府。
焚音似乎早料到会有此一遭,特地命人搬了张卧榻横置在赫连雪回府的必经之路上,然后姿态慵懒地守株待兔。
赫连雪背着再度昏睡过去的华锦媗被拦截,有些尴尬,有些手足无措,但也只能朝焚音走去,低头道了声:“先生。”
焚音懒得抬眼,就只是伸了伸手。
赫连雪只好无奈地交出华锦媗。
焚音便荡开袖子将娇小的华锦媗笼在怀中轻轻搂着,桃花眼一挑,知道华锦媗是真病着,便起身将她抱着往回走。赫连雪不放心的紧跟上去,尾随焚音走到后院,然后转了好几个地方,最终朝焚音的房间走去。这……赫连雪思忖着自家先生该不是将华锦媗放在自家房中吧?
即便先生与华锦媗岁数相差甚大,但容貌相差不大,让华锦媗一介女子睡在堂堂国师房中总归不妥。
他正要开口时,却发现焚音直接穿过他的房间继续往前走,这才稍微松了口气。但没多久,见焚音将华锦媗放在一间布满乾坤八卦的小房中时,他不由得微微眯起眼,只恨不得刚才直接放在焚音房中来得好!
焚音将华锦媗放在房中软榻上,掖好被单四角后,抬眼扫向满眼复杂的赫连雪。“阿雪,本座知道你被小丫头吃定了,无法狠心,看在你的颜面上,本座允许她在国师府养病,但必须放在这间房里,因为这是底线。你可懂?”
赫连雪点头。
焚音便召唤两个婢女守在门外,然后带着赫连雪离去。
没多久,在国舅府迟到一步的华凤池,先是和梅文俊造访了赫连雪的开国县公府,这才追到了国师府。焚音当面就承认华锦媗的确是在后院修养,但说病人昏迷中不允许他们将人带走,人之常情,只是连面都不允许见,这边有悖情理。
华凤池先是好言相劝,但见焚音依旧固执不讲理,当即怒斥他身为一介外人怎么强行分裂他与自家亲妹妹?
焚音幽幽道了声:“也不知道是谁说以后不闻不问,任其自生自灭的?”阴阳怪气的语气,直接呛的华凤池面色涨红。
华凤池吵不过便想硬闯,但刀剑功夫实在不及焚音随手呼风唤雨的功能,所幸——梅文俊拼命将他劝住!因为华锦媗重病在身,确实不能再随便折腾跟挪地方,而这国师府又是最多灵丹妙药的地方,于她修养最有裨益。
华凤池念及华锦媗身体为重,只好不甘心的告辞。
但华凤池和梅文俊才刚退到门口,就见凤金猊夹着马腹狂奔而来,连声招呼都不打,直接骑着马翻身猛冲进了国师府,两人正要倒回看究竟,却见凤金猊瞬间就被赫连雪遣回来。一向清冷如仙的赫连雪望着凤金猊的眼神很不友好,而凤金猊更是有种想要揪住赫连雪衣领大人的冲动,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赫连雪将凤金猊“请”出国师府,然后“啪——”就命人将国师府大门关闭了。
吃了闭门羹的凤金猊,面色苍白的站立着,口中颞颥道:“我真的不是故意要伤她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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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连雪回到厅中。
焚音放下茶杯,意有所指道:“阿雪,你可知你一时心软将华锦媗带回国师府修养,后面连带惹的麻烦事并不少。”
赫连雪拱手道:“让先生费神,是我的错。只是华锦媗素来固执,倘若放任她一个幼灵女子在外漂流,实在不妙。好歹我们相识一场,我不忍心。”更何况是自小就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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