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林小川起初是很不愿搭理面前这个和尚的,他泛滥的同情心早在学生时代就被腆着脸死缠烂打的乞丐们消磨殆尽了。
可是这和尚实在是叫人难以生厌,尤其在这清冷的秋日里,他明亮得像是打在篱笆墙上的一道暖阳。
和尚着一身素白的僧袍,眉目温和,笑容干净清透。
林小川饶有兴致地看着和尚,往他肩上搭着的灰白布袋里塞了20块:小师傅你给我算一卦呗?桃花运啊财运啊什么都行。
他其实是怀着某种恶趣味的,期望看到这位谪仙一样的人儿折腰对他说几句谄媚话。
和尚往林小川口袋里回塞了一串念珠,合十道:贫僧修心不修道,只懂相人,不知相命。
林小川拧着眉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和尚微笑打断了。
“施主你的车到了。”
几乎同时,4号门检票员的嗓音也透过劣质扩音器凑热闹般响起:“前往黄渡镇的旅客请注意,车辆已进站。”
他怎么会知道我是要去黄渡?林小川心中疑云渐起,脚下的步子往4号检票口去,心思却还停在原地。他忽而扭过头看了一眼,却见和尚好像在念偈语。他略略懂些唇语,能识个大概——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无心恰恰用,用心恰恰无。
不知哪个无良司机无端按下喇叭,噪声震得小川脑仁疼。
1
大巴里异乎寻常的安静,车头常年播放经典港片的电视机也闭了嘴,所有人好像都很累,偏着头靠在座位上睡觉。
林小川心里忽然冒出很奇怪的念头,前排一动不动只露出小半个肩的司机,会不会也睡着了?他自嘲一笑,低头给女友夏晴在微信里讲了这个脑洞。
聊了几个来回,小川觉得头有点晕晕的,就给夏晴回了条消息:我有点头晕,先睡会儿,到地儿之后再向领导汇报。
他侧过脸想把车窗关关紧,总觉得哪里漏风。哪知他动作稍大,车身竟剥下几块漆皮,心底涌起寒意,这车怎么脆得跟纸糊的似的。纸车纸房可是随葬才用的,想到这里,他不觉抖了抖身子、紧了紧衣服。好在他性子乐天,也没再去深想更多,很快也歪着头沉沉睡去了。
林小川是自己咳醒的,他有慢性咽炎,稍一受凉就会有这种难堪。一时之间也睡不着了,打开手机看了看时间:下午4点20。睡了快两个小时了,车也应该快到站了,想到这里他的心情才渐渐转好。
车里的气氛比之前活泛了许多,邻座的不管认不认识也都聊开了天,大多是小川熟悉的乡音,这令他感到亲切而心安。
手机震动,是发小大龙打来的。
“小川,我是你龙哥啊,知道你今天要回来。特意置办了一桌酒菜,咱哥俩好好来场大酒。喝完去哪儿嗨你说了算。”
“大龙你别闹,我这次回来主要是看看奶奶,她一个人住大院里怪冷清的,陪她几天。”
“别啊,那这样,我带着菜去咱奶奶家开火好不好。等等,估摸着你也快到了,我先来路口这儿接上你吧。”
“行,你就在那儿等我吧。”
小川摇了摇头,大龙还是这么风风火火的,总也长不大似的。然而细究起来,这大概也是他爱和大龙胡闹的原因吧,大龙就像一格精准的刻度留在原地,小川时时调整着自己别偏离太远,别忘了初心。
“小川啊,是小川吗?”后排传来一声苍老悠长的呼唤。
小川听了心里一惊,手机掉落在地上,捡手机的时候却发现睡前车窗下剥开掉落的漆皮不见了,他心里又是一冷,总觉得处处透着古怪。
“小川啊。”又是一声呼唤。
他稍稍直起身转过头看去,脸上不由浮出温暖的笑意,是袁奶奶。小川和大龙童年时特别得袁奶奶宠,总是会从她那儿拿到他儿子给她买的各种糖果零食。镇上其他人都把袁家称作老贵族,袁家祖祖辈辈都是大富之家,很有几分家底,积威也重。他们俩作为最得袁奶奶宠的孩子,在小镇里向来都是横行无忌没人敢惹的。
至于袁奶奶单单对自己青眼有加的原因,小川知道的除了自己从小嘴甜之外,好像还跟自己的生辰八字有些关系,毕竟是老人嘛。
“小川哪,是奶奶叫你回来陪她几天的吧?刚好,过两天是我80大寿,你可得过来给我拜拜寿啊。”
“放心吧袁奶奶,一准到。到时候我要给您做个特别大的生日蛋糕,袁奶奶你牙不好,里面就不搁水果了。我自己动手,用个独门配方,给您做个健康又好吃的蛋糕。”
“你瞧瞧这小嘴,打小就会哄人,这么多年一点没变。什么时候哄个媳妇儿回来让袁奶奶瞧瞧啊?”
“媳妇儿多没劲啊,袁奶奶你什么时候想看了,我直接给您抱个大胖孙子回来。”
两人一路谈笑,袁奶奶还说了小川很多小时候的糗事,小川红着脸胡说八道着辩解,听得斜前方的姑娘咯咯笑个不止。
小川因为和大龙约好了在安宁路口见,就和司机师傅打了招呼提前下车,临走时袁奶奶再三提醒他两天后别忘了赴宴。
“大龙啊,诶对,我到了,你人在哪儿呢?”
“你也在安宁路口啊?我怎么见不着你呢?”
“对了大龙,我刚刚在车上碰着袁奶奶了,她让我俩过两天去给她拜寿呢。到时候我俩可得准备个亮翻全场的节目,好好震一震他们。”
而下一瞬,他听到大龙的声音,却如堕冰窟。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正要跟你说呢,袁奶奶昨夜死了,两天后办葬礼……”
小川扭过头,车还没开远,透过后窗隐隐还能看到里面的情形,刚刚还满满当当的车里,竟似乎空无一人!
电话里大龙的声音也戛然而止,他反复拨了多遍,手机却没了信号。别说电话短信,就连一条微信消息都发不出去了。
安宁路口很宽,林小川很冷,大龙始终没有来。小川拉着手提箱去便利店买了小瓶二锅头猛灌了一口,暖意才从胃里,一点点回满身体。
他细细理了一遍事情的脉络,从遇上那个和尚,到车上的一系列见闻,到现在大龙失踪,通讯信号全断,整件事情都透着难言的怪异。他还不能确定自己的处境到底有多糟糕,得先回去看看奶奶还在不在。
晚上七点,林家老宅。
小川摸出钥匙开了院门,唤了两声奶奶,没有得到回应。
过了天井,小川看到厨房的灯亮着,是小时候熟悉的暖黄的光。恍恍惚惚,好多年、好多事,流云般浮掠过去。
“川儿啊,你回来了。今天在袁家没受什么委屈吧,有委屈也得迁就着点,袁家可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哪。”奶奶系着一条深蓝的围裙,面目模糊,比印象中的老了好多好多。
“奶奶你说什么啊,我今天刚从南京回来。”
“你这孩子,最近总说胡话,来来先吃饭吧,估计是饿糊涂了。”
小川站在庭院中央不愿挪步,他又想起很小的时候,那个缠了他多年的噩梦。天旋地转的庭院,血红的沙发,冰冷的棺木,干枯的脸。
2
大龙在安宁路口等到晚上七点多,也没等着小川出现。自从上一个电话之后,他就和小川断了联系。他细细回味了一下最后一个电话,实在弄不清是哪里出了岔子。小川到底有没有在这儿下车呢,他要是没在这儿下车,又会去了哪里呢?
夏晴的电话到了。
“大龙!小王八蛋是不是跟你混在一起呢!让他跪过来接电话!”
大龙吓得不轻。
“晴姐,晴姐你息怒,我到现在还没见着小川呢。”
大龙只好努力组织语言,把知道的情况说了个遍。
“基本就是这样,我去过他家老宅了,他奶奶也说他没回来呢,也挺着急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你在安宁路口等我,我现在打飞的过去。”
“晴姐你这犯不上吧,也许小川只是野到哪边玩去了,这小子浪着呢。”
“你别废话了,两小时后在那儿等着。我太了解他了,既然答应了到地儿和我汇报,就算手机炸了他也会想办法养只飞鸽出来传书通知我的,他八成是遇上大麻烦了。”
大龙挂了电话,空落惯了的脑海里实在也泛不起什么有用的浪。
两小时后,一身浅红过膝连衣裙的夏晴拎着粉蓝行李箱就出现了。
她一双凤眼冷冷逼视着大龙:“这小子真失踪了?不是出鬼点子哄我过来陪他见奶奶?”
大龙1米85的傻大个硬是被姑娘灼灼的目光烫得低下了头。
“真没有,晴姐,我这智商和胆量乘以三也不敢蒙你啊。”
“那别废话了,提着行李跟我找人去。”
两人把黄渡镇林小川可能去的地方都摸了个遍,还是毫无线索。
夏晴纤细的眉头越拧越重,她叹了一口气:“今天看来是找不着了,明早继续吧。”
“那个晴姐,要不你今晚就住我家吧,我家没人。”
大龙嬉皮笑脸地说道。
“滚蛋,给我找个旅馆去。”
她又觉得似乎是有点太凶,役使着温柔攀上眼角眉梢,嫣然一笑:“我不是质疑你的人品啊你别误会,是我相信你作为一个正常男人的生理机能,毕竟我这么美。”
这副讨人厌的语气都是学自林小川,林小川管这叫“近猪者吃”。夏晴却更偏爱电影《Len》里的另一种说法——我所以为最深沉的爱,莫过于离开你以后,我把自己活成了你的样子。
活成你的样子?想到这里,夏晴心脏漏跳了半拍,她闭上眼睛,想象自己就是林小川:我刚刚在车上遇见了袁奶奶,和她聊得很开心。她邀请我两天后去参加她的80大寿,可是大龙忽然告诉我说,袁奶奶昨夜就死了,两天后会举行葬礼。我觉得很慌张,刚刚在车上就有许多不平静,就像我在微信里和夏晴说的那样。这一切很奇怪,现在我和所有人都断了联系,我只能孤身面对这个迷局。
叶小川觉得心里烦闷无措,又找不到人可以倾诉的时候,一定会立刻需要一小瓶酒。
夏晴视线飞扫了一圈,跑进安宁路口的便利店。
店里的光线昏暗,售货员的脑袋搭在手臂上恹恹欲睡。
夏晴粗暴地把他摇醒。
小伙子正要发怒,一看到姑娘好看的脸,立即换上一副耐心礼貌的表情:“请问需要点什么?”
“白天来过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买过袖珍二锅头吗?大概五点左右,他的皮肤很白,穿着一件浅色的卫衣外套。哦对,他还拖着深色行李箱。”
“下午四点我就过来值班了,并没有见过您形容的这位先生诶。不过货架上的袖珍二锅头确实少了一瓶,我也觉得挺奇怪的。”
夏晴仔细看了看货架,第三瓶的位置留出一个缺口,这是小川买东西的习惯。仓促之间,夏晴只想到两个可能性,一是林小川钱包丢了,他偷走了这瓶二锅头;第二种可能性就比较灵异了,却更契合他的失踪过程,他无法被人看见。
夏晴略施美人计,营业员答应给她看监控,果然,这瓶二锅头几乎是凭空消失的。就算世上真有神偷有这种本事,也不会愿意为了一瓶二锅头变出这么惊世骇俗的魔术。
难道那个和尚说的是真的?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