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在旋地在转,一秒钟时间里,不知有多少念头像电一般穿过我的头脑,倏忽而来,倏忽而去,等我感觉猛的一震,车子停下来的时候,时光好像已经过去了几千个世纪,我很奇怪,我没有被翻车弄得晕头转向,懵懵懂懂,反而思绪纷繁,上下五千年,纵横百万里,如果把它们全部记下来,就是一篇很好的意识流小说,可以媲美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我忽然觉得,也许我具有文学的天分,只可惜这么些年来,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没有一本书激起我心头对文学的喜悦,没有一个人引领我走向这条路,没有一首诗激起我心中的诗情涌动如水。
我躺在车上,不知自己是否还活着,不知何方怎么样了,没有一个地方传来痛楚的感觉,要么我没有受伤,但我想这不太可能,要么我已经死了,死了是不会知道痛的。如果死了能像聊斋里的鬼那样有情,死倒也没什么可怕。小时候喜欢听大人给我们讲述聊斋的故事,虽然有时候害怕到躲在桌子底下去,却还是禁不住想听的诱惑。那时候我甚至常常幻想,自己就是一只狐妖,就是一个小鬼,可以千变万化,可以来无影去无踪,笑起来格格格嘻嘻嘻,天真活泼,美丽可爱,看谁不顺眼了,就在他睡梦里去挠它痒痒,用狗毛草挠他的脚底板心,看谁可爱了,就去伴他读书,给他端茶送水,红袖添香,想走就走,无人能留,想来就来,无人能阻。如果我跟何方已经死了,便没有人再能分开我们,已婚未婚不再是障碍,有情无情才是前提,我们可以携手浪迹天涯,像双剑江湖的神仙侠侣,不,比他们更快乐,因为我们将不再有拘束,不再有负累。
小时候,我不像其他的女孩子那样,沉迷于琼瑶,亦舒,岑凯伦,却喜欢金庸的武侠世界,还有三毛的撒哈拉,比起琼瑶的哭哭啼啼,我更喜欢金庸故事里的爱情,江湖儿女,爱就爱得热烈,恨也恨得缠绵,大漠草原中连骑奔腾,刀光剑影里生死相依,所以何方自比杨过,而把我比之冰清玉洁美若天仙的小龙女,我的心中是何等狂喜,就好像小龙女教杨过练功时撒出去的麻雀,在我的心头乱飞乱撞,只有当他拥抱我,亲吻我时,这些麻雀才像杨过使出“天罗地网式”后,一一被捉住,被收伏。有时情到深处,我会傻傻的说,方方,要不我们私奔吧。看着他愕然的表情,我会噗嗤一笑,但我的心情其实是痛的,好像被蜜蜂蜇了一口似的,隐隐的痛,尖尖的痛,我说,傻蛋,逗你玩呢。私奔是琼瑶小说里才爱出现的词语,金庸是不屑用的,我想说的是,我们可以去浪迹天涯,虽然没有马骑,可我们有车,不像骑马那样浪漫,却比骑马更轻松。我想像我们到处旅行,哪里有美景就停下来,去观赏,去留影,饿了就到饭馆吃饭,付帐时用现金,或者刷卡,不像武侠电视里的英雄侠女们拿出一锭黄金白银掷在桌子上那样潇洒,却更轻松方便,夜里,住宾馆,借宿农家,甚至荒山露宿,相拥着看明月升起在苍松之后,看星星撒落在蔚蓝的云海里。可他对老婆怕得厉害,根本不敢跟我出去,仿佛跟我去旅游一次,就会被我扣押,被我拘禁,一去不复回似的。
在我的纠缠下,利用出外学习、培训的时间,跟我也去玩过一两次,每到一个风景名胜地,我都喜欢留影,把自己漂亮的样子永远留在仙境似的山水间,宫殿似的屋宇旁,是我旅游最大的乐趣,胜过旅游本身。但他却不喜欢拍照,叫他给我拍照,他也乐呵呵的,我给他拍照的时候,他也还勉强,可每次当我把相机递别的游客,叫他们帮忙给我们俩合影时,他就老大不乐意的皱起眉,我于是适时的嘟起嘴,一副随时准备生气的样子,他终于也没能走开。每张相片里他都是如此严肃,可我觉得男人就应该这样冷峻,我欣赏这些相片中他英俊的脸,像山一样高大,像石一样坚硬。
我记忆最深刻的一次出游却没有相片为证。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会没有拍照,这不符合我的性格。但却真的是没有,我翻箱倒柜,找遍所有的角落,在电脑里,相机里,手机里一遍一遍的查找,没有,既没有洗出来的,也没有电子的,我努力回忆,是否当时拍过了,却不小心被删除了?我的相机是否被人动过?我甚至怀疑,是不是何方他自己偷偷的删除了?但我明白,这种怀疑是可笑的,何方绝不是那种人。他是真正的男子汉,不屑于任何偷偷摸摸的勾当。但我记得当时的所有场景,甚至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我真希望自己的头脑是一台电脑,可以把里面所有的画面截图保存下来。
那与其说是一次旅游,不如说是一次冒险。那个地方是在一个山村,好像是何方的老家,听说这山村有一个石岩,里面非常深,非常美,只因为偏僻而没有开发,我性好探险猎奇,听说后便总想去里面玩一次,他却总不愿意,说那有什么好玩的,我说,岩洞其实是非常好看的风景,越是这种没开发的,越是值得去探险,弄不好还能找到宝藏呢,像《雪山飞狐》里的胡一刀一样。我五次三番的纠缠不休,他没有办法,只得答应了。我们开车来到那个小山村,刚刚下了一场雨,此时却天晴了,太阳像新开的菊花,嫩嫩的,雨后的天空碧蓝纯净,山色如洗,我们把车停在村中,叫村民带到洞口,村民说他就不进去了――因为传说里面有鬼。
这个岩洞非常隐蔽,在一个山窝里,看到满山遍野的绿意盎然,我的心也仿佛那些绽放的花朵。洞前桃李芳菲,蜻蜓在阳光下翩跹而舞,有两只黄色的蝴蝶背靠背的飞,我想那是否就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呢?禁不住叫起来,山伯,山伯,英台,英台。追着它们在树丛间穿来穿去,两只蝴蝶对我并不惧怕,有时几乎飞到我眼前,我并不捕捉它们,只是喁喁而语,山伯,英台,你们蝴蝶双双飞,好幸福哦。来,吻一个给我看。但蝴蝶听不懂我的话,翩翩飞走了,我走到何方面前,猛的抱住他,在他脸上轻轻一吻,何方一直沉默不语,这时也禁不住笑起来,说,真是疯丫头。我喜欢他说我疯丫头时的口气,那就像一个父亲对自己女儿的溺爱,爱到随便你怎么顽皮他也只有欢喜。
洞口长满了荆棘,中间点缀着小小的黄色花朵,洞口几乎被封住了,只有一条清澈的小溪水从里面缓缓流出来,好像一个唱着欢歌的小姑娘,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我说,这里不会是陶渊明去过的桃花源吧?你看这里有桃花,有溪水,里面会不会住着人呢?
这里又不是武陵。
谁知道呢,也许陶渊明记错了。
何方只是一笑,于是用农人处借的铲子把荆棘斩断了一些,开辟出一条路来,我们这才钻了进去,荆棘上还沾着的雨水滴落下来,钻进脖子里,非常清凉。里面黑黑的,一丝光也没有,我们亮起手电筒,慢慢往里走去。洞里阴凉,只听得小泉流水汩汩之声,洞顶湿润,不时有水滴滴落下来,落在水中、石上,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我们手拉手摸索着前行,虽有手电筒,但光束暗淡,也看不到什么景致,只觉得洞子非常大,非常深,用手电照不到尽头。何方担心起来,说我们还是别进去了,等下若出不来怎么办?我说,出不来才好呢,我们就住在这里,生儿育女,那可不就成了真正的桃花源了?说完,我想看他的反应,但抬眼望去,只是一片漆黑,他完全溶入在黑暗里,我又不愿用手电光去耀他的眼,但我仿佛能感觉到他的表情,他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
怎么,你不愿意吗?我问。心中忽然感觉失落。本来只是一个玩笑,却好像要当真似的。为什么不呢?在外面的世界虽然多姿多彩,可此间的宁静却是平素所寻找不到的。何况我们在外面,只能偷偷摸摸的好。如果我们到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就像古代的隐士一样,多美?
那不成了野人吗?
野人就野人。
那孩子成了野孩子你也不在意?
去你的,谁要跟你生孩子。我赌气松开他的手,一个人往前走。其实我也就是说说,偶尔想想而已,还真能住这呢!我是一个喜欢繁华世界的人,所有的热闹与喧嚣都让我陶醉,就像一杯酒,就像一首歌,给我的欢乐纵然带着颓废吧,也好过孤独寂寞。可他的回答却不是我想要的答案。有美女要跟你避世隐居,你应该毫不犹豫的答应,并且感到荣幸。就算不是发自内心深处的由衷之言,哄哄我也成啊。
小心,别摔着了。
他从后面追上来,我紧走几步,忽然感觉一脚踏空,差点摔倒。虽然没有摔倒,但当踏空之时,有一瞬间我有一种穿越的感觉,好像一脚踏进了另一个世界,另一片时空。也许是因为有一缕阳光从洞顶穿透,晃了我的眼,致使我产生了幻觉。但前面确实让人豁然开朗,不但有一丝光亮,也看到挂满洞顶的石钟乳,千奇百怪,姿态万千,非常漂亮,虽然不能变化,但恍忽间,就好像是天上的云,有些像人,有些像狮子,有些像狗,有些像马,有些像一棵树。而且各具形态,狮子威猛,狗则调皮,马儿似奔腾,树却弯弯,像男人的威严,像女人的漂亮,相对的似喁喁私语,想背的似生气而去。我一时迷醉其中,不知身在何处,惊叹道,太美了,实在是太美了。方方,我们是不是来到了仙人洞呢?你看这些人啊,马啊,一定是神仙和他们的坐骑,现在也许正睡觉呢,会不会被咱们惊醒啊?
何方撇了撇嘴,说,哪里有人有马?我怎么没看到?
你没看到?我惊诧无比,就好像他突然说看不见我似的。我跑进洞中,抚摸着那些形态万千的石钟乳,一一指给他看,并告诉他像什么,看,这鼻子,这眼睛,这嘴巴撅起,像不像是一个女孩子在生气呢?
嗯,就像你刚才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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