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杰道,“李敢击伤卫烈侯,是因怨恨昔年卫烈侯逼父自刎,此为‘父母之仇’,不报则已,既而报之,可称‘孝’矣。”
安文微笑道,“但景桓侯亦与卫烈侯有亲,后景桓侯杀李敢以还,岂不能称‘孝’者也乎?”
王杰轻轻地摇了摇头,道,“此二者不可相提并论。”
安文想了想,笑道,“四弟是读了《礼记》罢?”他道,“只是,汉武帝虽行‘独尊儒术’之策,但实则‘儒表法里’,再者,卫、霍以军功起家,想来许是不读‘五经’的罢。”
王杰皱了皱眉,轻声答道,“儒家以‘孝’为首,景桓侯此举……”
安文接口道,“四弟的意思是,景桓侯杀李敢,实是以昔日私怨为由铲除政敌吗?”
王杰又摇了摇头,越发轻声地嗫嚅道,“我,我没这么想……只是……”
安文追问道,“只是什么?”
王杰抿了抿唇,道,“……当时,汉武帝置大司马位,令卫烈侯与景桓侯皆为大司马,并令二人秩禄相等。自是之后,卫烈侯权势日衰而景桓侯日显,且卫烈侯故人门下多投景桓侯而去,此‘烈火烹油’之间,景桓侯于甘泉宫中射杀李敢,难免有仗势欺人之……”
安文接口道,“倘若卫、霍真有专权之心,《汉书》又为何特在其传中褒扬卫、霍二人的‘为将之道’?”
王杰想了想,似乎迟疑了一下,低头道,“此为‘皮里阳秋’。”
安文看着王杰低下头去的模样,不禁扬起了嘴角,“四弟何出此言?”
王杰道,“二哥所说的‘褒扬’之辞出自《汉书》中卫、霍纪传的最末一段,而在此前文却有载云‘自卫氏兴,大将军青首封,其后支属五人为侯。凡二十四岁而五侯皆夺国。征和中,戾太子败,卫氏遂灭’……”
安文挑起了眉,就听王杰继续道,“且《汉书》褒扬卫、霍二人奉法尊职时,引卫烈侯昔日谢平陵侯之言曰‘自魏其、武安之厚宾客,天子常切齿。彼亲待士大夫,招贤黜不肖者,人主之柄也’,这分明是意指……”
安文笑了起来,笑声自动打断了王杰将要说出口的话。
王杰却低着头,心下思绪万千,怎么都挤不出一个笑来。
安文笑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停了下来,“好,好,依我看,四弟的《汉书》读得比弘文馆的先生们还通呢。”
这回王杰没推辞,也没谦虚,“说通确能算通,说不通也能算不通,”他说着,慢慢地抬起了头来,“究竟通是不通,全看二哥怎么说了。”
安文笑道,“要我道一声通也不难,只是我以为,”他敛了敛笑意道,“霍氏纵有百般不是、千般不妥,可封狼居胥、迎立少主乃有汉一代之不世奇功,即使汉宣帝以为霍氏功高震主,但‘郑伯克段’之策,亦非君子所为。”
王杰道,“可……若是卫、霍仍在……”
安文道,“若是卫、霍仍在,则定无人能如博陆侯一般权倾朝野,行人君废立之事。”
王杰道,“人君废立自非常事,但外戚干政,定会伤及……”
安文摆了摆手,接口笑道,“四弟是说,汉宣帝诛霍氏,是为昔年‘恭哀皇后’之死而耿耿于怀?”
王杰抿了抿唇,道,“难道二哥以为不是?”
安文微笑道,“自然不是,汉宣帝聪明远见,制持万机,怎会浸于儿女私情?”
王杰道,“昔年汉元帝为宣帝太子时,汉宣帝察其‘柔仁好儒’,尝评曰‘乱我家者,太子也’,且有意欲用淮阳王取太子而代之,然因少依恭哀皇后,故终不肯背焉。情深至此,”他道,“怎么看,都不似那等嗜血冷酷之人。”
安文笑了笑,没答王杰的话,反转而道,“是啊,我和四弟的心一样。”
王杰歪了歪头,露出一点儿小孩子特有的好奇表情来,“难道,有人与二哥不一样吗?”
安文淡笑道,“对,有人。”
王杰觉得安文此刻脸上的神情十分地耐人寻味,“可……《汉书》言之凿凿,恭哀皇后之死,是博陆侯夫人连同宫廷女医淳于衍,在恭哀皇后娩后以附子药饮之,故致产后猝逝,难不成……”
安文接口道,“这却不好说了,毕竟,汉时内宫仪制与今时早已截然不同,”他笑了一下,“再者,如今宫中产妇皆得内官照料,也无人再会去饮附子药了罢。”
王杰心下蓦地一跳,下意识地应道,“是,是啊。”
安文笑道,“比如,六妹出生的时候,父皇就一直陪伴在侧,各色药饮也配内宫医官一一尝过呢。”他说着,探究似地看了王杰一眼,“四弟可还记得?”
王杰心中又是一跳,同安公主出生在他穿越之前,对这具身体而言,差不多也就不到半年之前的事,“我……”王杰支吾了一会儿,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终究还是如实答道,“……我记不太清了。”
安文盯着王杰看了好一会儿,道,“对,我忘了,四弟那会儿好像正和五弟闹别扭呢,”他道,“难怪四弟记不清了。”
王杰一怔,他和五皇子闹过别扭的事情,徐宁和苏敏儿居然从来没在他面前提过。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内侍敲门的声音,似乎是宋皇后遣人来传话寻安文回去。
安文应了一声,随即朝王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时辰不早了,我便不多留了。”
王杰礼貌道,“二哥慢走。”
安文站了起来,“明儿我便遣人将琴几与琴谱送来,四弟若有什么不明白的,直接去清宁宫寻我就是。”
王杰应了一声,跟着也站了起来,作势送安文到了屋门口。
王杰目送安文出了山池院,又在门口立了一会儿,才折返回屋。
少顷,穆翰德端了一杯新煮好的茶走了进来,似乎是想换走之前那杯应该已经凉透了的茶。
不想,他刚放下茶碗,就见王杰伸手端起那杯方才被安文弃之不用的旧茶,一气儿喝尽了。
穆翰德见状,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主子……是捱渴了罢?”
王杰放下茶盏,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气,道,“……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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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关于卫青逼李广自尽这件事是这样的,元狩四年,汉武帝发动漠北之战,由卫青、霍去病各率五万骑兵由定襄、代郡出击跨大漠远征匈奴本部,李广几次请求随行,汉武帝起初以他年老没有答应,后来经不起李广请求,同意他出任前将军。
汉军出塞后,卫青捉到匈奴兵,知道了单于驻地,就自带精兵追逐单于,而命令李广和右将军队伍合并,从东路出击。东路迂回绕远,而且缺乏水草,势必不能并队行进。
李广就请求做前锋,先与单于决战。而卫青曾暗中受到汉武帝警告,认为李广年老,不应该让他与单于对阵。
当时公孙敖刚刚丢掉了侯爵任中将军,随卫青出征,卫青也想让公孙敖跟自己一起与单于对敌,所以故意把李广调开。
李广也知道内情,所以坚决要求卫青改调令,卫青不答应,命令长史写文书发到李广的幕府,对他说照文书上写的办。
李广不向卫青告辞就启程了,心中非常恼怒地前往军部,领兵与赵食其合兵后从东路出发。
军队没有向导,有时迷路,结果落在卫青之后,卫青与单于交战,单于逃跑,卫青没能活捉单于只好收兵。
卫青南行渡过沙漠,遇到李广与赵食其领,李广谒见大将军后回自己军中。
卫青派长史送给李广干粮和酒,顺便向李广、赵食其询问迷路情况,卫青要给汉武帝上书报告军情。
李广没有回答。卫青派长史急令李广幕府人员前去受审对质。
李广便亲自到大将军幕府去受审对质。
到大将军幕府,李广对他的部下说“我从少年起与匈奴作战七十多次,如今有幸随大将军出征同单于军队交战,可是大将军又调我的部队走迂回绕远的路,偏偏迷路,难道不是天意吗?况且我已六十多岁,毕竟不能再受那些刀笔吏的污辱。”
于是就拔刀自刎了。李广军中将士都为之痛哭。
百姓听到这个消息,不论认识李广否,不论老少都为之落泪。
《史记》後二岁,大将军、骠骑将军大出击匈奴,广数自请行。
天子以为老,弗许;良久乃许之,以为前将军。
是岁,元狩四年也。
广既从大将军青击匈奴,既出塞,青捕虏知单于所居,乃自以精兵走之,而令广并於右将军军,出东道。
东道少回远,而大军行水草少,其势不屯行。
广自请曰“臣部为前将军,今大将军乃徙令臣出东道,且臣结发而与匈奴战,今乃一得当单于,臣原居前,先死单于。”
大将军青亦阴受上诫,以为李广老,数奇,毋令当单于,恐不得所欲。
而是时公孙敖新失侯,为中将军从大将军,大将军亦欲使敖与俱当单于,故徙前将军广。
广时知之,固自辞於大将军。
大将军不听,令长史封书与广之莫府,曰“急诣部,如书。”
广不谢大将军而起行,意甚愠怒而就部,引兵与右将军食其合军出东道。
军亡导,或失道,後大将军。大将军与单于接战,单于遁走,弗能得而还。南绝幕,遇前将军、右将军。
广已见大将军,还入军。大将军使长史急责广之幕府对簿。
因问广、食其失道状,青欲上书报天子军曲折。
广未对,大将军使长史急责广之幕府对簿。
广曰“诸校尉无罪,乃我自失道。吾今自上簿。”
至莫府,广谓其麾下曰;“广结发与匈奴大小七十馀战,今幸从大将军出接单于兵,而大将军又徙广部行回远,而又迷失道,岂非天哉!且广年六十馀矣,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
遂引刀自刭。
广军士大夫一军皆哭。百姓闻之,知与不知,无老壮皆为垂涕。
2然后李广死了以后,他的儿子李敢就为了为父亲报仇就打伤了卫青,卫青隐匿了这件事。
而霍去病知道以后,趁着李敢随汉武帝行猎的时候,在甘泉宫射杀李敢。
当时汉武帝十分宠信霍去病,所以就隐瞒真相,说李敢是被鹿撞死的。
又过一年多,霍去病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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