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静默了片刻,少顷,安懋开口道,“该你了。”
宋士谔直起身,束着手,小走两步,又坐回了榻上。
安懋又道,“宋卿方才言中所举,皆为汉时故事,朕私忖度之,”他微笑道,“大约是因为四皇子最通汉史,作文应答多引二汉典故,宋卿定是近来教四皇子教得累了,才有口无心,句句不离汉史的罢?”
宋士谔落下一子,默然片刻,方道,“四皇子早慧,平日里虽说由小臣教导,但素来省心,甚而小臣自己,于为师之时,亦是获益良多。”
安懋淡笑道,“是啊,四皇子一点即透,自然无须宋卿过多劳心了。”
宋士谔倾身应道,“是。”
安懋瞥了他一眼,执起一子,道,“另则,梁元帝所谓‘读书无用’,不过是其兵败身死时的绝望之语,宋卿怎地就以为是‘过犹不及’了?且元帝之兵临城下而讲《老子》,”他落下一子,抬起眼来笑道,“而《老子》何辜哉?”
宋士谔没笑,他垂眼看着棋盘,像是在认真思索着眼前的困局,“倘或《老子》无辜,圣上今朝,又何须贬佛扬道呢?”
安懋道,“佞佛祸国,”他微笑道,“宋卿以佛论道,实于理不合。”
宋士谔道,“小臣只是忽而想起,昔黄潜善于金骑渡江而参圆禅之事,其时宋高宗危在旦夕,而黄潜善则率同列听浮屠克勤说法,倘或以此论道,”他亦微笑道,“而浮屠氏何辜哉?”
安懋一怔,随后不禁立时笑了起来,“宋卿好识辨呐。”
宋士谔置下一子,抬眼笑道,“老子有云‘舌之存,以其柔;齿之亡,以其刚’,圣上既让小臣多练‘嘴上功夫’,小臣自然一如韩退之诗中所愿,‘始慕舌为柔’了。”
安懋浅笑道,“老子此言,似乎并非出自《道德经》文中罢?”
宋士谔低眉道,“是出自刘中垒所撰之《说苑》。”
安懋道,“原来如此,”他说着,伸过手落了一子,“闲闻轶事,不得为证。”
宋士谔笑了一下,“圣上终究是最爱道家文章。”
安懋道,“这是自然。”
宋士谔又笑了笑,执起一枚黑子,道,“那圣上必定尤其钟爱《老子》中的那一句‘治大国若烹小鲜’。”
安懋看了他一眼,挑眉笑道,“昔朱虚侯歌《耕田》而铲诸吕,可见歌以咏志、文以载道,非今朝独有,《老子》言中真义,亦非细辨不得明也,不知,”他微笑道,“宋卿如何诠释这一句老生常谈之论呢?”
宋士谔下了一子,继而轻笑道,“鲜者,鱼也,烹小鱼不去肠,不去鳞,不敢挠,是恐其糜也。”
安懋立时跟着落了一子,道,“非也,”他笑着认真道,“鱼烹之不去肠则膻,煮之不去鳞则腥,若烹煮之时再不敢挠其腹侧,恐怕来日端盛而出的,便是一碗腥膻的糊汤了。”
宋士谔一愣,继而又听安懋笑道,“昔樊姬断三载肥鲜以谏楚庄王罢猎,如今,朕却舍不得宋卿吃一口糟鱼汤啊。”
宋士谔又是一怔,一抬头便迎上来了安懋炽热的目光。
他心中一动,刚要站起来作揖告罪,就被安懋从几下绕过来的手一把扣住了腕子。
宋士谔张了张口,“圣上是……”
安懋笑道,“‘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亦动人’,宋卿羞态,就是昔年盛宠之下的杨贵妃见了,也要自惭形秽呢。”
宋士谔忙道,“牡丹雍容,乃一国君后所用,小臣如何能以此自比?”
安懋笑着看了他一会儿,渐渐松了力道,“琼林宴上赐花,诸一甲进士皆簪牡丹,朕方才言中所指,是为此意尔尔。”
宋士谔抽回了手,恭敬应道,“是,圣上体恤臣民之心,天下共知。”
安懋道,“是啊,朕一向体恤。”他浅笑道,“如此,宋卿方才语出‘烹小鲜’云云,定非是在与朕议论‘治大国’罢?”
宋士谔一滞,随即道,“自然。”他顿了一顿,随手又落了一子,“小臣不过是与圣上偶然闲话两句。”
安懋笑道,“朕方才便说了,闲闻轶事,不足为证,听来解闷也就罢了。”他微笑着置下一子,“譬如宋卿刚才所引的《说苑》故事,倘或朕就此认了真,听之则信之,当真给宋卿来一个‘齿亡舌存’,宋卿日后,如何还能在朕跟前施展‘嘴上功夫’呢?”
宋士谔浑身一凛,抬眼便见安懋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于是忙道,“说笑而已,即使圣上认了真,小臣也是不认的。”
安懋笑了起来,“宋卿认不认,也由不得宋卿做主,”他玩笑般地道,“朕今日,幸的可是中宫呢。”
宋士谔一边跟着在棋盘上落了一子,一边低头道,“是,圣上不愿重蹈梁元帝之覆辙,想来宫中,也无人再会与圣上讲《老子》经义了罢。”
安懋淡笑道,“其实除了你,朕是不愿与宫中他人多讲《老子》的。”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上回皇后说了一句,朕都没接皇后的话呢。”
宋士谔一怔,脱口便道,“圣上该多关心姊姊才是。”
安懋笑了一下,道,“是啊,”他说着,又将视线移到了棋盘上,“只是朕私心里想,望月之期,如何就不能是十五团圆之日呢?”
宋士谔低眉道,“‘月有阴晴圆缺’,自古中秋佳期一年一度,圣上不必过于伤怀。”
安懋道,“从来如此,便对么?”
宋士谔又是一怔,他抬起头,刚要答话,就见安懋挥了挥手,似是要挥去方才的一时失言,“……宋卿说得对,”他抬手落下一子,“朕年纪渐长,一时感怀伤神,宋卿莫往心里去。”
宋士谔应了一声,又听安懋说道,“不过话说回来了,”他抿了下唇,“四皇子虽不用宋卿过多劳心,但稚子天真,宋卿教导功课时,也要注意寓理于情。经史文章本就晦涩难读,宋卿若不好生教导,往后四皇子辩义不清,朕可是要怪罪的啊。”
宋士谔立了起来,这回他没被安懋扣下,十分顺利地就退到了方才作揖的位置,恭敬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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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梁元帝所谓‘读书无用’”
十二月丙辰,徐世谱、任约退守巴陵。
于谨逼迫元帝写信召降王僧辩,元帝拒绝了。
使者说“你现在还能由得自己吗?”
元帝回答说“我既然由不得自己,王僧辩也不会听我的了。”
元帝又向长孙俭要宫人王氏、荀氏和幼子萧犀首,长孙俭都还给了他。
有人问元帝“为什么把书都烧毁?”
元帝回答“我读书万卷,却落得今天这个下场,所以干脆烧了它!”
《资治通鉴》十二月,丙辰,徐世谱、任约退戍巴陵。
于谨逼帝使为书召王僧辩,帝不可。
使者曰“王今岂得自由?”
帝曰“我既不自由,僧辩亦不由我。”
又从长孙俭求宫人王氏、荀氏及幼子犀首,俭并还之。
或问“何意焚书?”
帝曰“读书万卷,犹有今日,故焚之!”
2“昔黄潜善于金骑渡江而参圆禅之事”
宋高宗时,黄潜善任左仆射兼门下侍郎。
郓、濮二州相继陷没,宿、泗二州屡来警报,右丞许景衡认为宋高宗的扈卫单弱,请宋高宗躲避敌人,黄潜善认为不值得忧虑,率领同僚听僧人克勤说法。
不久泗州奏报金人将到,宋高宗大惊,决定南下。
宋高宗的御舟已备好,黄潜善、汪伯彦正在一起吃饭,堂吏大声喊“皇上出发了。”
他俩互相看着仓皇策马南奔。
京城人争着出城门,死者相连,没有不怨愤的。
正好司农卿黄锷来到江上,军士听说姓黄就以为是黄潜善,争相列举他的罪状,挥刀向前,黄锷正在申辩,但已人头落地。
《宋史》潜善进左仆射兼门下侍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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