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旁边的苏明河也不由蹙了眉头。
尽管他不知道这里面的香到底叫什么,但单凭那阵香气以及他浸淫脂粉之道多年所得的经验,他也知道此香若是一经推出,绝对可以引发哄抢——既已到达如此境界,徐记哪里还需要他们两家的帮助?
而这时,朱老爷子终于将那在唇齿间滚动许久的名字喊了出来。
“这是羽扇仙!”
“朱老爷子果然好见识。”
见老头子一语中的,天歌难得露出几分赏识的神色来。
朱记能成为三大脂粉行之首,不是没有道理。
然而朱老爷子却没有半分被夸赞的喜悦与得意,反而面上满是骇然与不可置信。就连刚一开始没有认出来的苏明河和徐陵,在听到“羽扇仙”三个字的时候,也显出惊骇之色。
居然还有人可以制出羽扇仙!
居然还有人敢制作羽扇仙!
前朝时期,齐哀帝林琰重武轻文,致使朝中武将不喜文官,不止在朝中大事上针锋相对,更在日常习惯上时时鄙薄。
譬如文士们喜好风雅,总爱熏香染身,看在那些在久经沙场男儿气十足的武将眼里,便觉文人丧失了男儿本性,尽如女子一般,由此更引发出关于男子是否应当佩香的论辩。
虽然最后不了了之,但男儿不当用香,却成为武将们的共识。
但是这种观点,在一款男香推出之后,受到了绝对的冲击。
那就是不论文臣武将,皆欲染于身,好以此明己之豪情壮志的男香。
羽扇仙。
——取羽扇如仙,诸葛武侯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之意;亦代表着进可攻城略地扩疆土,退可护国安民定江山的愿景。
从来没有什么香料敢于发出这样的呼声,更没有哪种香料能从简单的香味中提取出这种诱人思绪的意蕴来。
羽扇仙一时风头无两。
但盛极必衰,此香推出不过半载,便忽然销声匿迹。
制出羽扇仙的香师,旧疾复发身亡,而曾经售卖过羽扇仙的铺子,也逐渐消沉没落。
霎时间,朝野内外流传出一种说法,道以羽扇仙为代表的男香皆魅惑人心,唯有除之才可得四海安定,由此将文臣武将之间渐深的龃龉,外引成对男香的革除,由此揭开男香式微的开端。
尽管后来这种争辩并无定论,但在齐亡周替之后,征西大将军魏宁取哀帝而代之,建大周朝之后,众脂粉商皆默契的将自家男香撤除。
一夕改朝换代,最终敲定了男香的终结。
那时候朱老爷子正值青年,在见过羽扇仙之后,至今仍旧无法忘怀。
那种馨香,就像是植入心底的气息,让他时隔多年一经闻嗅,便霎时认了出来。若只论香,他甚至可以打包票,世间绝无可超越羽扇仙的男香!
但如今,却不能单单论香。
且不说徐记如何觅得了羽扇仙的方子,只一点,就让朱老爷子四肢百骸皆麻,不得不克制一个香师本能的对于羽扇仙香方的向往。
“你们徐家,是想要造反吗!”朱老爷子深吸一口气,沉声道。
天歌望着朱老爷子,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
“老爷子说的这是什么话。不过区区香脂,怎么就跟造反不造反的扯上了关系?徐记做生意,向来安分守己,您这话可不敢乱说。”
朱老爷子目光沉沉,浑不觉自己说了什么胡话。
“在这脂粉行里,最不能碰的禁忌是什么?是男香!前朝文武之争,男香遭鄙薄而式微,这都是注定了的事情。当今陛下武将出身,就算我不说,天底下也无人不知,而如今你却想要用这羽扇仙起复男香,可曾想过朝中武将如何作想?可曾想过陛下怎么想?这般狂妄之举,也只有你们这等无知小儿才做的出来!”
“老爷子所说这些,难免太过绝对了。”
天歌摇了摇头,站起身来。
“若是香脂本身真有罪,男子生来便不该用香,那么最初这羽扇仙为何能得了武将的喜爱?不止是您,甚至于所有至今不敢染指男香的同行,都自觉不敢拂了那位逆鳞,以致男香消弭,但不管是前朝的《大齐律》还是如今的《大周律》中,到底有没有那么一条,指明了禁男香呢?”
“既说到这些,晚辈不妨与老爷子论说一番,前朝武将缘何不喜文臣?当真只是因为用香之故?那再往前,大秦朝男子不管文臣武将皆可用香,怎不见出现男香论罪之说?”
“尔等为了取悦朝中那位,却忘记了至关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前朝文臣用香,多以合欢香居多,奢靡之风大盛,文臣借香以淫靡乱为,青楼楚馆活色生香行那淫/乱之举,一众文臣鼠目寸光胆小怕事却又奢望纸上谈兵,这才有了那些真正战场抛头颅洒热血的武将的嗤讽不屑。”
“归根结底,这错可在男香?不!这错,在于大齐的文臣本性,在与香道无道无尊!彼时商户滥为售香,那时的男香有多少是真正合乎香道的?合欢靡乱之香盛行,男香式微消弭自在情理之中。而如今徐记要推的男香,跟前朝男香截然不同,缘何推不得?”
朱老爷子没有想到,苏明河更没有想到,原本呵斥之言,却换来这一番金玉之声。
尤其是朱老爷子,场中年纪最长,也是唯一完整经历了那个时代男香混乱至衰亡的人。
曾几何时,年轻的他也曾有一番豪情壮志,觉得男香本身并没有错,一切的错误在于用香之人本身,所以先要重兴男香。但后来,朱老爷子却发现,其实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眼前这少年的抱负与香道之论,让他刮目相看心生欣赏。
但,也只是欣赏罢了。
少年人可谈意气,但肩负重担,却只能谈责任,论现实。
朱老爷子深吸一口气,问:“《大周律》中是没有禁男香的说法,可是谁人敢冒着触怒龙须的危险,不顾身家性命去拂逆那虽没有明言的圣意?你敢,你身后的徐记敢吗?”
然而朱老爷子话音刚落,便见徐芮抬头,看向正盯着自己的老爷子,面色平和,语气淡然:
“父亲说,当今圣上乃是明君,而且男香消弭多年,是时候该为它正名了。若是朱记和苏记不愿,那徐记愿自践香道,舍去此身亦不足惜。”
“徐直是疯了吗!”
朱老爷子再也忍不住,拿着手中的烟杆在桌上死命的敲起来。
“你们徐家为香道不惜此身,我朱记便是那俗人了?!你爹可想过,莫论皇城,就是这临安城里,他可能在翟府尹手下顺利将那男香售出去?!”朱老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
徐芮却似有备而来,依旧不紧不慢。
“老爷子许是不知,徐记的第一批男香,已经在府尹大人的助推下,到了临安百姓的手中。我爹说,老爷子在香道上对他的指点,他一直铭记于心,也愿意如当初所言,做那该做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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