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可是已睡下了?”
喜顺正守在栖梧院的门口半梦半醒的打着瞌睡,便突然听着声凉凉的问话,登时一个激灵的吓醒过来,脑中还没彻底清醒,身体已条件反射的跪下行了个礼,哆哆嗦嗦的答话:
“回····回督主的话,用过晚膳不久便已歇下了。”
阮籍却似乎并没有进去看一看的意思,只不咸不淡的点了点头,睨了眼喜顺,便抬脚往书房的方向走去,喜顺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倒是跟在阮籍身边的福四不轻不重的撞了下自己,将手中提着的灯塞了过来,语气有些亲昵的埋怨:
“小顺子你这是怎么了?还糊涂着呢!还不赶紧跟上!”
喜顺这才反应过来,福四已替着自己站在了门边,连忙抬眼看了看还未走出几步的督主,提着灯快跑几步跟上。大概是已入冬的原因,近来盛京大雪小雪不断,园中的寒梅开得正艳,映着廊下灯笼的暖光竟自孤高中显出几分摇曳的美态来,鼻间满是清冽的梅香与雪寒,喜顺提着手里的纱灯慢了几步亦步亦趋的跟着,只听得脚踩在雪上的轻微窸窣,不由悄悄抬起头看了眼前面人的背影,心中愈发生出些惧意来。
福四禄五他们只以为自个儿这么受督主的信重是因为都是从王公公手下调理出来的,有着份不比旁人的“贫贱之交”,因而平日里还总是叁言两语的打趣儿称羡,但只有喜顺自个儿明白并非如此。喜顺生得张娃娃脸看起来便格外显小,再加上太监们的皮肉本就比寻常男子要细嫩些,因而总有人觉着他年纪不大,但实际上喜顺过了今年已逾二十有九了,在宫里已算年纪大的一批。
喜顺的确是在王公公手下认识的阮籍,那时喜顺已是王公公手下比较得宠的干儿子之一了,而阮籍还只是个不起眼的杂役小太监,彼时大家还都是叫他“如意”的。王公公信佛,什么都要图个吉利,他手下的儿孙们便也都起的是些大福大寿百事如意的名儿,喜顺其实脑子算不得灵通,但听话踏实这点却恰好合了王公公的心意,因而便也得了点提拔,日子过得还算有滋有味。喜顺惯来不擅和那些人精学着暗地里拉帮结派,他这个人的一大优点便是没甚野心,用着后来督主评的一句话便是:
只盼着守好眼前的一亩叁分地便也就知足了。
因而等逐渐的有个叫“如意”的小子在王公公面前得了青眼春风得意时,喜顺都还不知竟是从哪里冒出的这号子人物,但宫里向来如此,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你若是一个毛头小子越过辈分的在主子面前掐尖儿,那便不知得招来多少羡慕嫉妒的恨意,当时便以保禄那群向来争第一的“亲儿子”对如意记恨最深,明里暗里不知使了多少绊子,喜顺那时也还算得王公公意,因而便也难免时常瞧见这些明争暗斗的场面,所以福四禄五他们以为的交情其实那时候并没有什么,都是心眼儿比芝麻小的主,谁敢那么不长眼的参合一脚进去呢?喜顺至多也就是安分守己的在牵扯到自己的时候带一把,不偏不倚照实说,好让双方都瞧见自己这坐壁观火的表态。
那时喜顺对如意的印象,便也就是个野心勃勃有手腕有心机的硬茬子,要不大富大贵,要不死无全尸。要说王德善王公公完全不晓得底下人的这些刀枪剑雨吗?那也绝不可能,只是这宫里便就是这样的,来来往往皆为利,熙熙攘攘无真情,王公公自然是乐见自己的干儿子们多出些杀人不见血的狠角色,才好叫自己那大半辈子都没斗的过的宿敌好好瞧瞧谁才是最后的赢家。于是不知不觉间,从喜顺还是王公公面前得宠的干儿子,到喜顺已逐渐说不起什么话来,如意却是一路水涨船高,连昔日里踩高捧低的保禄那一干人都要躲着走了。
但花无百日红,王公公终于是没能熬过那个秋结束,本来实打实的接班人如意却被自个儿身边的狗咬了一口,被算计着掺和进了上面人的夺权纷争。
太监们都是仰人鼻息还想活出个人样儿来的狗,自然知道一击必杀的道理,喜顺对当时那场风波也只知个皮毛,只大概晓得是太后在丞相领头的请愿下欲要垂帘听政,但新皇虽才登基不久,却是半点也不漏怯的,凭着李世姬将军作后盾,手捧先帝传位圣旨来了一出广而告之的“负荆请罪”,以退为进逼得太后只得发誓将养后宫再不干政,但太后吃了这么大的亏又哪里肯善罢甘休?没过多久后宫便传出了柳太妃与侍卫私通的消息,柳太妃出身不高,本为先皇育有一子,但不足岁便因贪玩溺毙在了莲池中,因而先帝去后也悯其遭遇未送入太庙,只幽居深宫带发修行,却不想此遭居然闹出了这样的祸事。本来这也不过深宫寂寞的又一桩寻常事,但巧就巧在那柳太妃与当今圣上的生母情同姐妹,因而圣上便也时常的去探望一二,之前人人称赞的孝心顷刻间也因这一桩艳事而蒙上了些不清不楚的隐晦意味,毕竟太妃如此贪淫,又生得貌美年轻,而今上也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在刻意勾引下的确难免生出些别样的心思来······
这些前朝后宫的你来我往自是神仙打架,那些无法自证的风流传闻也随着柳太妃被处死而掩旗息鼓不再重要,但当时撞破柳太妃偷情的,却恰是正要接替王公公任总管太监的如意,虽然聪明人都知道那个所谓的人证“小太监”不过是个堂而皇之搜宫的借口,但谁又在意呢?事情恐怕还未查明就已经流言满天飞了,太后偏还故作姿态的请求新帝处死那个小太监以堵悠悠众口,新帝自是哑巴吃黄连,为彰显仁君风范,还得留小太监一命,只打一顿逐出宫去也就罢了。
这些杀人诛心的小事在贵人们眼里自不过为解气的小打小闹,但底下人却顷刻间风向陡变,如意还未挨完那顿结结实实的板子,屋子里的被褥银钱便皆被瓜分殆尽,他因着王公公的宠信向来是一个人独占一间主屋的,如今也成了“卧薪尝胆”的保禄的新居,那卖主求荣的泽财也顺势得了不少好处,而对喜顺来说不幸的却是,保禄的走狗之一与自己结有梁子————是当时结对食因女人积的仇,于是喜顺便也被稀里糊涂的打成了同党,一同的逐出了宫去。
喜顺只想着,要真有福四禄五说的交情,那也便是逐出宫去开始的吧。
昨儿个那几个油头滑脑的小子还在八卦,吃饭的时候只挤眉弄眼的讨论圣上这一手金屋藏娇的赐婚可真是瞒天过海,倒是督主可怜成了挡箭牌,他们却哪里知道,这一切并没有那么简单,这场预谋可能在更早,更早以前,便已有了苗头。
喜顺也是在第一眼见到宋清许时,才陡然想起,
自己居然见过她,甚至还和她说过话。
·······
那可能是喜顺过得最凄惨的时光,但现在回想起来,却也居然是最自在的时光。
喜顺最好的一点便是没甚野心,因此反而能随遇而安,虽遭了顿打但打板子的太监往日里和喜顺关系还算不错,便只光听响,其实并未下手有多重,喜顺还能收拾了几件衣物算不得多么狼狈的被赶出宫,但如意可就惨了,如意是被人裹在破席子里扔出去的,这处西角门并没有近街的繁华,是临近运河的一大片荒地,再往前便是一片低矮的街楼,天色将暗,远远的能瞧见那些牌楼亮起张灯结彩的揽客,一看便知不是什么正经生意,此处西市都是问斩的刑场,能不避忌这血气的,恐怕除了供佛的寺庙,便也只有这春宵红楼了。
宫门又缓缓的闭上了,
喜顺瞧着脚边这裹破席子,还正发愁接下来该怎么办,便早有蹲点捡尸的乞丐蜂拥而上,喜顺好不容易藏出来的体己钱便被搜刮了个干净,竟是连身上这干净的衣裳都差点被扒走,一番兵荒马乱的争夺后,喜顺心生狠意拿出袖刀欲要捅人,乞丐们才见好就收的一哄而散,但也只将将保住了一身衣裳罢了。
俗话说得好:莫与穷人争命。
被这一番抢劫,喜顺当时本欲自行离去的,但瞧着那席子里渗出的血,到底还是动了点恻隐之心,连人带席子的将如意一起拖到了临街的道边,喜顺以前替王公公出宫办事时曾绕到过这边,这条靠近西市的大道虽然也不热闹,但却与冯太傅的府宅相距不远,正街总是拥堵,便也时常有车马绕这条远路,喜顺只得蹲守在如意旁边,将那席子撩开露出他的惨状,以期待能有好心的贵人发点善心施舍些药钱。
喜顺不记得当时等了多久,来来往往了多少辆车马,但到底是如意命不该绝,终于有一辆马车停在了跟前,喜顺只记得夜已深了,有个大丫鬟模样的提着灯看了看,隔着车帘说了什么,便返身往喜顺怀里丢了锭金子,马车便再未停留的缓缓驶进了夜色中。
如意伤得极重,但银钱开路,好歹也是捡了条命回来,等将养得能勉强走路了,才从那医馆搬了出来,那锭金子便也没剩下多少了,不过也够租了间小院栖身,喜顺当时是只一心寻个糊口行当了此残生的,但如意却似乎并没有就此认命的打算,他依然每天去往角门探看,却又绝口不提到底是何打算。
但寻个营生又哪里容易,更何况还是被宫里赶出来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扛,戴罪之身便是去大户人家做个仆役杂扫也入不得门的,若是去寻常酒楼店铺又得要有契书碟文,否则怕收到担有人命官司的逃犯,喜顺去找活计时更是不敢透露自己太监的身份,怕招来些无妄的欺辱,万般无奈之下,喜顺也只得去买了个糙碗,在每日寻活计未果后,拿着碗跟着如意去蹲在角门附近乞讨,这附近车马贵人络绎不绝,在未有收入前,能得个一厘半分的赏钱也够撑十天半月的了。
·········
“既已治好了,何不找个正经买卖?有手有脚的乞讨可不是个有脸的事儿,平白浪费了我家小姐的好心。”
喜顺瞧着碗里的碎银子正忙不迭的道谢,却只听见一声有些愤愤的质问,抬头这才发现居然是之前丢了一锭金子救命的那个大丫鬟,居然这么巧又撞见了!喜顺正欲开口解释两句,便只听得马车里轻飘飘的一句:
“春菀,不许胡说,各人有各人的苦,你又何必多问?走吧。”
那个赏钱的大丫鬟便只不屑的瞟了一眼,头也不回的走了,喜顺噎在喉间的解释还未有机会说出,却只听如意终于开口说了这些天来的第一句话:
“她们是谁?”
喜顺只记得自己当时有些激动的将来龙去脉一五一十添油加醋的讲给了如意,他听完却只一言不发的沉默,也算是实打实的救命恩人了,脸上却是一丝感激也无的,喜顺那时便觉着如意此人怕是生来凉薄,不可深交。
但后来,如意竟是不再去角门了,
他只在一天深夜突然把自己喊醒,说有个谋生的法子,问要不要一起。如意不光是被打了板子,他几乎浑身都是伤,一看便知被私下还折磨过一道的,那张脸更是不知被涂了什么红肿不堪,像是被那种有毒的蛇刺子滚了满脸一般。他只说那天的马车是左丞家的嫡小姐,出了名的心善,若是能编一套说辞哄得那小姐可怜,入府谋个活计,自然不比宫里差多少。其实这番说辞实在是胆大包天,但或许是自己一直以来寻工的处处碰壁,而银钱又一天天的减少,鬼使神差下居然真的答应了他的谋划······
往后的时间喜顺便跟着如意去摸点,然后选了个大雨瓢泼的傍晚,在那小姐的必经之路上等候,喜顺只看着马车将近时便颤颤巍巍倒地,又爬起来艰难的让路,马车果然停了,撑伞来看的却不是前两次的那个大丫鬟,而是个团团脸的小丫鬟,瞧着地上两人的惨状咋咋呼呼的喊“小姐”,喜顺正抬起故作垂危的如意,欲要说出商量好的台词,便瞧见了雨中那撩开窗纱看过来的小姐,一时语塞,
那场雨很大,很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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