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蕙身子一绷,倒也没有装傻。权仲白心里明白:他问老爷子在先,老爷子见孙女在后。虽说他本人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但少不得提醒孙女几句,令她注意作答。他这些日子以来一句话不说,事实上还是想给清蕙自己开口的时间,孩子都有了,还有什么话是不可以说的?
实际上,清蕙拖得越久,他心里也就越沉重阴霾,权仲白不爱动心机,不代表他没有理解心机的能力。只是他也有点看不明白:焦清蕙只是单纯觉得不便启齿,所以才没有开口呢,还是这沉默,也是她使的心机。
“是牵扯到国公府?”见清蕙不说话,他又添了一句,“不是牵扯到国公府,你有什么不好和我说的?”
“没凭没据,怎么取信于人?”焦清蕙的声音冷了下来:这是她在处理大事时常见的态度,平时那轻易便容易被触动的挑剔脾气,此时全散了开去,余下的是绝对的冷静底色。“我才进门没有多久,就血口喷人,离间你和家人的感情,你会怎么想我?”
这想法当然不能说错,可权仲白总是有点不高兴的:说句老实话,他对焦清蕙,从一开始就没有很高的心防。成了亲那就是一家人了,像他这样不打算纳妾的,不说心心相印,起码两个人携手一世养儿育女,是可期的事。单从夫妻来论,他对焦清蕙应当还挑不出多少毛病来,可焦清蕙对他,却始终是隔了一层,总把他当作了外人来待。
“那么我也就不问了。”他的声调也淡了,“睡吧。”
若是一般小事,他有脾气,焦清蕙的脾气只会更大。可这样生死攸关的大事上,她从来都不会有任何脾气的,他表达了不满,焦清蕙立刻就让了一步。
“话都挑开了,难道还真的什么都不和你说?”她半支起身子,从权仲白身上跨过去,把油灯给端进来了。在床头长板上一放,人伏在灯边上,白藕玉臂中,星眸半睐——毕竟是生过儿子了,纵使无心,依然有丝丝风情流露——只是一开口,这旖旎的情调便被清冷的嗓音给破坏了。“我倒是一直想要问你呢,前头达家姐姐和那位——”
“是姓谢?”权仲白见她顿住了,便有点不肯定地说,“应该是姓谢没错。”
“和那位谢姑娘,去世缘由,当真是因为疾病吗?”焦清蕙不紧不慢地问。
权仲白眉头一皱,他沉思片晌,才慎重地说,“谢姑娘我不知道,当时我人在外地,根本赶不回来。但她是藩王外孙女,深得外祖父喜爱,从小被养在身边。想必衣食起居,照看得也甚是妥当。起病时必定也有名医过来扶脉……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要害一个人,尤其是要害一个权位很高的人,通常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中毒有中毒的死法,生病有生病的死法,一般大夫这个起码是能瞧得出来的……至于贞珠,我亲自给扶的脉,她是中毒还是生病,难道我会摸不出来吗?天下间要有这样奇毒,恐怕死的人,也不会是她了。”
要说前两任准二少夫人是出于暗害,这就是个很险恶的猜测了,他虽没动气,但心里也不大舒服:会阻碍他娶妻生子的人,也就只有同胞兄弟几个。真正手腕高明,如焦清蕙者,她什么都不会明说,一切由得你自己去想,要挑拨,都不会把挑拨给端上台面来。
“唔。”她似乎看出了他的情绪,轻轻地应了一声,自己也有些出神,半晌方道。“你看,所以我不想同你说这件事。为了查明此案,有时候总是不得不把人往最坏去想,可这么个做法,是肯定讨不得神医大人的喜欢,我难道还嫌你不够厌弃我吗……”
似乎是解释,又似乎是有些埋怨:唉,这个焦清蕙,一计不成,立刻又换了一种办法。可权仲白也就吃她这一招,她一示弱,他就有点软了,“没有真凭实据就胡乱猜测,的确只能自乱阵脚。”
他多少还是有几分埋怨,“你应该早告诉我的……现在说也来得及,究竟用什么手法下的毒,你是如何发觉的,是什么毒,解毒了没有——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你的脉象可一点都不像是中毒后元气虚弱的样子……中了神仙难救的人,就算活转,也始终终身都不能真正痊愈的。”
“神仙难救?”一听焦清蕙的语气,权仲白就知道自己想错了。“那是什么?”
她的眼睛里,已经闪起了好奇的光彩。“你又怎么会以为我中了这个?”
权仲白不想把李纫秋的事情拿出来说嘴,他迟疑了片刻,便将嘴凑到清蕙耳边,轻声说,“若你中的是这个毒,那我几乎可以肯定,害你的人,和安排工部爆炸的幕后黑手,彼此之间,肯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和一般女流不同,要害她的人也许实在不少,焦清蕙呆了呆,她若有所思,片刻后才断然道,“给我下的是什么药,其实都没有查出来,只知道问题应该是出自冬虫夏草,很可能经过精心熏制,因此带了毒性,头一道药没进我的嘴巴,丫头们拿药汁浸了馒头粒,塞到了猫嘴里,那猫当时就抽抽死了。后来拿药渣熬了第二道,试药的死囚抽了两个来时辰,当时好了,可后来第二天也没缓过来,睡下去就没有起来。说可能是断肠草,但恐怕断肠草都没有那么毒。”
这不像是神仙难救!中了神仙难救的人,虽然也死得很快,但是不会死得如此热闹的。
“药渣还留着没有?”权仲白眉头紧皱,一头又不禁埋怨蕙娘,“唉,这都多久的事了,只怕是药力尽失!你应该一进门就和我说清的,那时候说不定还能尝出点什么来。”
焦清蕙不说话,只拿眼睛看着权仲白,权仲白没好气,“怎么,我说得难道不对?我知道你当时心里恨我,恨我不愿意娶你。但是安稳活着重要,还是斗那一口气重要?”
“有些事,是比我的命还重要的。”她一抬头,倒是答得傲。权仲白恨不得掐住那条细白的脖颈摇一摇,他咬着牙道,“你还说你不矫情!”
这药渣当然没有丢,但却为焦阁老收藏,派人去要,也是天明后的事了。虽说焦清蕙可能另有想法,但权仲白既然已经知道详情,他不能不把这件事揽到自己头上来,两人靠在床头,由他盘问了矫情许多当时的细节,连前后时间都问得清楚明白了,他自己方沉吟着道,“昌盛隆是和我们家有生意往来,大秦的冬虫夏草,几乎是我们权家独门垄断,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但你要说昌盛隆背后有没有权家的股,那我可以告诉你,没有。我们家和昌盛隆完全是生意往来,要走昌盛隆的线,往你的药材里动手脚,这也太不靠谱了。可以出纰漏的地方很多……我要是你,倒会更顾虑宜春票号。”
焦清蕙神色一动,“乔家——有这么大能耐吗?”
“还得看手法。”权仲白说,这件事也的确令他疑云满腹,“手法不太像啊……”
他和清蕙一样,没有成形的想法,是不愿说出口来的。眼看夜过三更,两人也就各自躺下,权仲白瞪着帐顶,还在想心事,身边焦清蕙是翻了一个身,又翻了另一个身,看起来,是还有心事没有出口,要她自己主动来说,又有些不好意思……
“怎么,还是有点闹心?”山不来就我,只能我去就山,权仲白现在也多少明白自己该如何同矫情相处了,对一个如此聪明的女人来说,宽泛的安慰除了让她看不起你之外,并无任何作用,能打动她的,还是务实的分析,他放宽了声调,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脊背。“你身手不错,权家周围又有重重把守,刺杀你怕是痴人说梦。要对你下毒,下在吃食里,你尝得出来,下在药里,我尝得出来……不论此人在府内还是府外,要动你的性命,已经很难再找到机会了。”
这可信的剖析,倒是真取悦了焦清蕙,她翻到他怀里来,玩着他睡袍上的纽绊,“也不是害怕这个……就是在想,这要是最后查到了府内人,你会不会又要怪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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