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原本也想就此投身山林,但毕竟有约在身,我不能食言而肥。言而无信的人,是我最讨厌的。
「我好想你,你也是一样的,对吧?」
「但既然你已经自由了,就不用太在意我怎么样了。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有能力顾好自己的。你就放开心好好玩,知道吗?」
「如果我说……。」那句结语此刻卡在我的喉头。
「好了,我差不多该走了,不然太晚下山我就危险了。下次我再带饮料来看你吧,我们好久没有一起喝一杯了。」
「之后有机会的话,我会去找你的,在那之前要照顾好你自己哦,我们说定囉?」
我轻抚花儿的茎干,就如从前他会抚摸我的脸颊。每晚睡前耳鬓廝磨的触感,依然还留在我身上。
我起身回到机车上,离去前我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让这次小别不显得过分离情依依,因为我知道我们总还会再相见的。
沿原路骑下了那座半山,我偷偷修改了返途计画,转达农禪寺。
我想我是沾染上了阿豪不守信用的坏毛病。
来到通往寺内的最后一段直路,一旁狭窄的行人道,由篱笆与植栽从两侧包夹起,宽度只容得下两位成年人擦肩而过,稍一不注意,就会与回程的访客一头撞上。
篱笆上的植栽,绿意如记忆中盎然,仅部分的叶片尾端沾附上醇厚的深茶色,其馀几无凋零的跡象。而路旁种植的那些,虽然看似稀落,但仍挺直精瘦的树腰桿子,列队欢迎前来参访的游客。
它们像是专门设立的卫哨,无论春夏秋冬,四季如一驻警在此,审查途经的访客们是否有任何不洁之举,又是否足够虔诚。只有符合消极条件时,才获得资格得以窥探寺园一眼。幸好,平常没有什么信仰的我,每一次的到来都没有被拦阻,可以顺利抵达目的地。
还记得某一年,我跟着他初次踏足此地时,心里总有种微妙灵感。像是要进入桃花源之前,必须走过的树林幻境,只是碍于生长环境条件,以及种植空间等等的现实因素,这里只好委託现有的植栽们守关。
由于下山后已是傍晚了,寺内今日开放时间快结束了。
幸好,我在时限内赶到,见寺门依然处于微开状态,我才松了一口气。
由于疫情的关係,入寺前多了一道手续。警卫替我量测体温,确认无健康疑虑之后,便迅速放我通行。
在进门前,我注意到公告上的开放时间,我赶上了最后入园参观的时间,半小时之后便得离场。
我本以为,这次快速见上一眼水月池的容顏后,就必须离开了,这下倒还可以放松身心、缓和情绪,好好在里头走上完满的一圈。
轻巧地踏入大门,时间在寺园里趋于静止,每踏一步,就好像能见到我们曾留于此地的脚印;每望一眼,各个角落都残留我们往昔的剪影。当太阳斜下得越多,影子雾薄般的形体便更为清晰、浓重。
我依上次的模式,首先往右走向那大块绿地。
一眼望去,绿草仍是翠绿如茵,随着慢拂过的凉风左右摇摆;远方的山峦依然宏伟庄严,在那一头静謐地沉睡着。
所有景色都如此相彷,这里的一切似乎不曾改变。
但,身处时间洪流正中央的我们,无力于抗拒万物的变与不变。
我们只能尽力掌握还得以操之在己的、还必须弥足珍惜的,并且极力避免留下如刀割般的遗憾。
可惜,这些道理,往往得先经歷过失去,才会有所体悟,例如我。
踩上绿地之间的岩石步道,这些岩砖除了色泽和纹路不一,表面的凹凸程度也有所别。但这细微的凹凸起伏,却在行人脚底传来深刻的扰动。
心神早已散落各处的我,步履如波,无处安定而漂泊的灵魂,于此载浮载沉。思绪与呼吸的节奏,与寺园的频率稍有不合,一不注意便可能踩踏不稳、进退失据。
最轻微的状况,大概只感觉地面岩砖起伏不定,偶尔引发脚步错乱;若再严重一些,搞不好会就此绊倒或滑个大跤,进而擦伤或是扭伤。
当然,这里不是形势严峻的山路,不太可能会让人陷入生命垂危,只要不在地面潮湿、积水时,还执意迈开步伐、放肆奔走,肯定不会出什么差错。
离开绿地,途经寺旁的一块小空地,是停车场。那里有位身穿素色僧服的和尚,正手持小把草木剪,修剪树木根旁的杂草。
他手里细心修剪的是杂草,耐心剪除的是杂念,专注翦除的是六根中的不清净。拋去心中所有杂念,及对人世间的执念,只渴求领悟最真实、纯粹的禪意。
头戴斗笠的他心无旁騖,只专注手边的修剪作业,在结束前从未分心抬起头来。身后来去的访客,于他而言不过曇花一现。
我停下脚步瞅了他一眼,紧接着又转往道场。我怕打扰他维持「空」的心念。
经过水月道场时,里面正巧应是在举行例行的诵经仪式。
今年也因疫情的缘故,暂不开放民眾进场礼佛,道场里的软垫椅几乎撤掉了,只有少数几位师父得以待在佛前。不过外面仍是聚集了一批游客。
游客们一面双手合十,一面观礼,伴随阵阵敲打木鱼的清脆声响,口中念念有词地祈福。但我不若他们那般虔诚,又或说,我已然不知该为何、为谁而祈祷,才待不住如此庄重的场合,所以只侧观佛顏几眼,就赶赴水月池边。
池边前方有几组人马在拍摄,对回道场那端又有信徒正在观礼,遮住了可以面佛的视野。我本来只想定足远观,尝试从佛如炬的目光中偷取一些禪念,这下倒被迫放弃不净的杂念。
我索性晃过了一整圈,在最边缘的角落坐下了。
静观池里的水,水面反射出我的无表情。我不禁想着,若跳入这片池底,是否能就此进入另个世界。在那个世界,我能远离在繁华人世被喷溅的泥沼,拋去俗世间纠结的一百零八种烦恼,于是获得超脱、离苦得乐。
但浮想联翩莫不皆为虚妄。人世不如电影、也非动漫,并不存在魔法,无法使用魔杖一挥、手指一划,就寻求到永恆不灭的快乐。
喜、怒、哀、乐、贪、嗔、痴,祸福相倚,万劫不復的轮回循环,才是真正的人生百态。
水月池里,曾经盛放的莲花已然凋零,被秋风吹皱的莲花池,波动的倒影中,无法清晰见着往昔寧静祥和的美好。当风停下,再也不见两人静坐相伴的身影,如今只剩一人。
或许,在看似不变之中,实际却无所不变,端看观者有无知觉。
季节褪去溽暑,我换上秋衣。
我用力拉紧薄外套,只求冷风不要再乘隙侵入我的身体、我的心底,幸好这个卑微的愿望,还能被允诺实现。这大概是受眾善男信女所信奉的佛,对将近半失温的我,最有温情的恩慈。
参拜时间即将结束,夕照收敛,过不久便要濒临夜色之缘界。
我取出一台洁净无瑕的单眼相机,昨晚我才刚开箱。
我俯趴身子、心胸触地,挪动镜头角度,尝试将水月道场与水月池面,一同收入画面。
事成之后,我隔着一方池子,重新面佛。
我双手轻贴合十、抵住下唇,以近似耳语祈祷,求佛为不够虔诚的我,带一段奢侈的祝福到天上。最后,也祈求佛能够宽慰我的心。
面对虚无縹緲、充斥不安定的未来,信仰成为慰藉、安放身心灵的净土。
信仰本身的存在,让人们相信,而相信的力量,则足以成为生存的动力,现在的我,好像能稍稍体会到一些。
至少,现在我也只能这么「相信」着。
从祈求的仪式回神过来,风,这时又轻轻吹拂而来。
最后一道夕阳馀暉直射池面,池面反映璀璨、温黄光辉,波光粼粼。
不知不觉,风悄悄地拨除浓厚得几乎化不开的云层,在此昼夜交接之际,夕阳光照才得以拋头露面。
夕阳绚烂瑰丽、温润人心,像一颗经过细緻车工,散发澄澈艳红光彩的、完美的红宝石,也像热情四射、天真烂漫的他。
我收拾破碎的心神,背向夕阳离去,形单影隻的心随影子被拉得瘦长。
夕阳圆满得像,彼时那张纸条一端的。
不,夕阳饱满的圆滑线条应该更加完美动人。
那枚线条凹凸有致,如我们紧紧相拥,环成坎坷不平且多舛的圆(缘)。
其实我大可不必如此匆促,毕竟白昼之后续着夜晚,其繽纷色彩还正在酝酿。只是、也许,我不捨看见夕阳缓慢沉没的样子,即使我明白,它终将顺应宇宙法则,上升、轮转、落下。
千篇一律的每一日,终究必须落下夕阳;一成不变的每一日,终究必须放下此。这些道理我都懂、我真的懂。
但,只要不亲眼看见,就能够稍微假装、甚至祈祷,哄骗自己这项物理定律今天是不会发生的,对吧?
我不禁想着,若当初我玩笑地撕下x的那端,是否这一切悲欢离合就不会上演?而我们都能安然无恙地存于世上,作为爱过很久的朋友?
无解的大哉问,比「爱」更艰深。
我骑着慢车缓缓远离,寺园周遭的景色逐渐转换、递移。橘黄的天际,也转为幽深的靛蓝。
我无声地告别了农禪寺,无声地告别了曾经。
回到家后,我在社群上拍摄的照片。
我特意将其翻转,让现实倒为幻影、让倒影化正为真实,虚虚实实、真偽莫辨。而即使虚实界线不明、交错如织,唯人生仍旧如电光泡影;唯永逝的依然不復归来。
发文成功后不出几秒,思晴突传来一则则的讯息:
「你怎么偷偷跑去农禪寺,不揪!还偷偷冻结定位!」
那款a是阿彦劝着我装的,当然是出自关心之意。而后我也顺手把较熟的朋友加入了,其中包含思晴。
「而且你好歹也读一下讯息嘛,突然就消失一整天,想吓谁呀?」
「下次一定要揪我一起哦,不是说好要一起拍好多好多照片吗?」
「你可不准毁约哦!这次认真说好了哦!」
「你别让我们这么担心啊。」
「算了,你没事就好啦。」
「天色晚了,你已经回到家了吗?别在外面游荡太久呀。」
我隔过几分鐘才已读。
而她此时也瞬间秒回了:「你不准给我做傻事哦,大笨蛋。」
我回以一个贴图,由它代替我装起笑容说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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