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珩一行人又在龙泉寺停留了七八日, 待诸般安排有了眉目回京时,已距离新年没几日了。
王氏见到两人终于回来才松了口气,一是因为虽说早已得知萧珩无恙,然心中记挂, 与亲眼看见毕竟是两回事;二是她毕竟上了年岁, 这中馈一撂开手再接回来便觉繁琐, 尤其年下迎来送往事情又多,虽说有个萧以晴,可她于家事一道似缺了天分, 不添乱已算不错了,因此于真心欢喜之余颇有几分如释重负之感。
萧以晴则是昨日才得知萧珩已被寻回一事, 因担心她沉不住气露了痕迹,王氏思虑再三, 未敢提前向她透露。因此她一直以为兄长失踪,嫂子抱病无法起身,加之母亲满面愁容, 父亲又远在边疆,只觉天都要塌了下来,短短十几日一张脸便瘦了一圈,那些婴儿肥不翼而飞,轮廓分明之后更加肖似萧珩, 瞧着真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了。
萧珩毕竟年轻,伤口虽看起来可怖, 然并非是在绝对要害之处,加之救治及时, 照料细心, 因此到进府时, 除了胸口那一处重伤未愈外,其余皆已好了大半,只除了瘦了些,面色一如往常般清冷镇定,见王氏,萧以晴早已候在安澜院里,两双眼望过来都泛着泪光,萧渝夫妇也是目光担忧,不免温声安慰了几句,才把人各自劝回去。
自两人回府后一直喧闹无比的安澜院终于安静下来。
屋中早已燃上银霜炭,暖意盈怀,却并未如往日一般焚香,只借了海青石束腰花几上,一钵正开得葳蕤的落神香妃的天然香气。
萧珩被舒舒服服地安置在紫檀水滴雕花拔步床上,身上盖着和合二仙织金缎子被,手里被塞了书卷,榻旁小几上搁着一杯刚蒸好的杏仁饮,还冒着袅袅热气,抬眼是一架乌木雕花刺绣屏风,绣的是南宋马麟作的“层叠冰绡图”,两枝绿萼白梅错落从屏风一侧横出,枝干清瘦如铁,花色含蓄,洁如缣素、润若凝脂,虽非真花,亦觉冷香袭人,扑面而来。
富贵,精致,清雅,是他熟悉的安澜院的惬意气息,是他心中家的感觉。
只萧珩虽贵为公府世子,在北境一直与普通兵士同食同宿,从未受过这般无微不至的照料,颇有些哭笑不得,且他自觉已无大碍,偏清词不许他动,不得不顺了她的心意,亦觉未尝不是一种因祸得福。因他受伤以来,那个柔情似水,体贴备至的小妻子仿佛又回来了,且两人相处之间多了份熟稔随意,不复这几个月以来的客气疏离,相敬如冰。
因已回府且年节将至,不好如在寺院时那般简素,清词去屏风后换了一身家常银霓红细云锦衫子出来,乌油油的头发挽在脑后,插了一支红翡滴珠金步摇,才仔细打量了一下屋中陈设,笑道:“知微姑娘布置的这屋子,越发不俗,了不得了,我也要甘拜下风。”
知微便睨了她一眼,将一摞子账册拍到案上:“夫人别以为夸两句便能躲懒了,这是世子名下各个庄子店铺的帐,我和知宜也才查了一小部分,还得您回来看呢。”
萧珩伤好了许多,清词心下松快不少,然看着这一摞高高的账册,她讶异道:“如何这么厚!去岁也是这许多吗?”
知微没好气道:“许侍卫搬过来的,道世子爷吩咐了,以后这块的帐都交到院里来。”
清词顿时了然,显然去岁她嫁进时,萧珩交到她手中的并非全部。国公府豪富,萧珩很有钱,只再多也不是她的,想到她也是为人做嫁衣裳,清词怏怏道了句:“我看到元日也看不完呀。”
“姐姐们,不若这样。”她转了转眼珠:“这段时间府里上下都辛苦了,月钱加倍,两位姐姐能者多劳。”
“休想蒙混过关!”知微道,“妈妈们说了,往年里年节下也是双倍的。”
“那三倍。”清词伸手比划道:“三倍如何?”
知宜抿唇不语,眸光里心事重重,看着两人笑闹欲言又止,正鼓起勇气要开口之际,忽听内室传来世子爷低醇的嗓音,唤了声:“阿词。”
知微这才记起,青天白日的,世子竟然在家,这实在怪不得她,因萧珩白日在家的时候少之又少,不敢再与清词打闹,闻言忙推她:“快去,快去。”
清词纤指朝桌上的账本指了指,示意赶快搬走,才嫣然一笑,掀帘入内。
萧珩着一身青色丝质中衣倚在床头,墨发未束披在肩头,意态悠闲,见她望过来,剑眉斜斜一挑,嘴角弧度浅浅,颇有几分风流不羁贵公子的味道,慵懒道:“过来。”
清词今日其实是没有闲适的心情的,因她方回府,知宜便从议事的小花厅回来了,显然婆母已迫不及待地交出了府里中馈,想到还要关账,还要走礼,还要安排正月里宴客的名单,一件件都迫在眉睫,她暗自叹气,忽然觉得龙泉寺里虽诸般不便,但唯一的好处却是清净无扰,转念又任命地想,这是最后一次在国公府过年了,便尽善尽美地做好吧。
是以她只含笑站在月门边问道:“世子有何事?”
萧珩无奈,晃了晃手中书卷:“这本看完了,想换那本《长春真人西游记》。”
“好。”清词从书架上翻出萧珩想要的书,便走到床边要递给他,萧珩却拍了拍榻边:“过来,陪我躺会儿。”
清词颇有些无语地瞥了眼萧珩,因在寺院里这几日并无人服侍,赵剑许舟二人不方便时时在屋里,萧珩的事情,除了他醒来之后,裹伤换药再无清词用武之地——起初是赵剑许舟来,后来伤势渐轻便是他自己,其余事情都得她亲力亲卫,想是这几日已成了习惯。
她忍不住小小地抱怨:“世子爷,年节事情多如乱麻,您是甩手掌柜,贰事不管,妾身却哪有您这般自在!”
想了想又道:“这样罢,我把知微留在屋里,您有事情便唤她,我却要去花厅议事了。”
一面说着一面便要起身,却被萧珩握住了手,想是这几日的部署渐显成效,他眉眼间是少见的松快,语气也多了丝调侃:”“夫人有何难事,临简为夫人解忧。”
清词挑了挑眉,玩味道:“世子眼中只有家国大事,竟也关心庶务?”
见妻子眸光潋滟,带着少见的顽皮之色,加之今日一身银红愈发绮丽动人,萧珩目光不由幽深,他喉结滚了滚,将清词方才因玩闹掉落在耳边的鬓发抿起,薄唇含着笑意缓缓道:“修身齐家治国,里头可不有一样齐家,夫人小看为夫了,我虽不如二弟那般精通家中事务,也是略知一二的。”
“不若我与夫人一起”
萧珩自己送上门,清词自然不与他客气,都没有听清萧珩下面那句话便扬声唤:“知微进来。”
待知微应声进了屋,她便笑道:“世子爷闲来无事,要理理年下的账了,还不快将那些账册搬过来。”
知微虽能算会写,但不如知宜精于算术,然知宜这几日忙得前脚不沾后脚,她怎么也得分担一些,正看得欲生欲死之际,夫人回来了,但夫人显然也很头痛,她已经认命地想着再捱一阵子了,没想到世子要把活主动揽过去,虽说这本就是他的私产,但这一瞬间,萧珩在知微眼里的形象仍立刻由冰冰冷冷变得善解人意和蔼可亲了。
她行了一礼,喜孜孜道:“世子爷稍等片刻,奴婢这就去搬。”知微带着两个小丫鬟来回三趟,才将所有的账册从西厢房挪进里屋,殷切的目光望向萧珩:“世子爷,便只这么些了。”
萧珩一言难尽的目光从满地账册转到清词身上。
清词却早已拍了拍手,利落起身道:“知微,你在院里服侍世子,添茶倒水要及时,记得嘱咐世子吃药,提醒世子看一会儿便歇息,怎么着还有四五日呢。”
“是。”知微声音响亮,保证道:“夫人放心去忙,奴婢定将世子照顾得妥妥当当的。”
清词满意点头,朝着萧珩端端正正行了个福礼:“辛苦世子。”抿唇一笑翩然出了门。
萧珩此时很怀念在龙泉寺的那短短几日时光,只有他和她。她向空尘求护身符是为了他,她精心烹饪佳肴是为了他,她抚琴,插花,作画,也都是为了他。萧珩此时还未察觉,他其实最爱的,便是她的目光所及只有他,心里眼里都是他,全心全意待他的样子。
府中虽然舒适方便,但她却不独独属于他了,她有中馈要接手,有婆母要服侍,还不忘照顾萧以晴小姑。
伊人已去,萧珩叹了口气,便听到知微小心翼翼提醒道:“世子,账册?”随之一架光滑锃亮的算盘被放在案上。
萧珩:
罢了,替她分担些也好,萧珩摇了摇头,翻开了一本账册。
清词带着知宜往花厅走,她步履匆匆,满心满脑都是事,并没有注意到知宜的不对劲,直到知宜吞吞吐吐问了声:“夫人,我给您的信,您可看了?”
“什么信?”清词顿住了脚步,诧异反问。
知宜见清词眉宇间一片茫然,心里咯噔一下,环顾了一下四周无人,她上前一步,急急问道:“就是,就是我让赵大人带给您的信,您没有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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