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与杜鲁的谈话后,尤里西斯开始学着怎么当起个好父亲。
虽然他发现自己实在不怎么需要去当父亲……这个家被科斯莫打理得很好,他有系统的管理机器人该做些什么,每天三餐也安排得当,甚至会逼尤里西斯这个父亲吃那些什么鬼青椒还是芹菜或是番茄,也从不逃课,明明只是网路课程,却也很认真在听,而且尤里西斯最近才得知,科斯莫上大学想要学农业相关的学校。
「空中学校,以我的成绩挺好上去的,还有虽然是农业大学,可是也不一定要去学校,因为我想要学的是有关基因改良的科系,真要去的话一週大概一两天罢了。至于成品跟实验的农作物,我只要在家里有按照学校的课程种出来,按时送过去学校就好,这些我都查过了。」科斯莫对于尤里西斯关心他似乎很高兴,但尤里西斯提到觉得他如果可以离开家去学校会比较好的这件事感到生气。
少年鼓着脸,说出了一串理由拒绝父亲。
这点让尤里西斯有些不知所措,杜鲁是跟他说,他觉得科斯莫跟着他闷在家里不好:「是个男孩就该到学校去跟人交际,学着成长,科斯莫现在在读九年级?跳了两级?喔,不亏是你的孩子,但那时候你跳了可不只两级呢……不过尤里西斯,我是觉得还是让他到学校去比较好,你当初不也是这样,毕竟一般的学校跟在家里读书还是不同的。」
尤里西斯也是这样认为,他当初上大学才十三岁,其实那时候他的父母也觉得他有些太早去读了,可尤里西斯坚持自己该上大学,他对知识的渴望不断的涌现着,所以最后他的父母也放手让他去。而他在大学中的确学到了很多,视界因此增广,更因为在学校可以直接表现,才会在毕业后得到国家的网罗。
可科斯莫不愿意,他沉着脸听着尤里西斯的话,不像往常一样黏在父亲旁边,第一次第二次科斯莫都说再想想,但那几天他就会明显的显得情绪低落。在尤里西斯第三次跟他提起这件事情时,科斯莫爆发了,他生气的拒绝父亲,并且躲进房间不吃晚饭当作抗议。
尤里西斯可慌了,他的男孩居然会不吃晚饭,还生他的气,他从没遇过这样的事情,他找杜鲁商量,还在网路上看些什么爸爸妈妈的諮询论坛,杜鲁在萤幕的另一端大笑:「好了好了,尤里西斯,你家的天使看来也是有脾气的……你就暂时顺从他吧。」
尤里西斯想,好吧,就顺从他吧。
而且……说实在他也不希望科斯莫离开家里,毕竟他们现在住得地方太偏远,如果要去好点的学校,每天通勤要花来回一个半小时左右,要让一个孩子这样奔波,还不如让科斯莫住宿比较实在,但住宿他又不放心。
他喜欢看到他的科斯莫天天在自己的眼前,一想到他的男孩去了外头,看见更深更广的世界,结交个女朋友什么的……尤里西斯在想到那瞬间,突然心底有些不太痛快。
可他最终忽略了那份不痛快。
***
科斯莫趴在床上,生气的搥着枕头,他不知道自己在气些什么,情绪高涨的如同有把火在烧着他自己的令人难耐。
不,其实他知道自己在气什么,只是他不想面对,一旦面对了,他就显得那么不堪跟可笑起来……但他终究得面对。
他生气父亲居然要赶自己走。虽然父亲的意思并不是这样,科斯莫很清楚,可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这样想。
他怎能赶我走?我走了他就真的只有一个人了,孤孤单单的,实在的一个人。他需要我的,他需要我的。
科斯莫对自己说,但他这样鼓励自己后,下一秒却又沮丧起来──可是他其实又不需要我,他怎么会需要呢!我会做的事情机器人都做得到,科斯莫更知道,其实父亲愿意的话,外头多着是人抢着要靠近他。要照顾他。
他的父亲是个伟大的科学家,更是个英俊的男人,科斯莫从前没少见过有其他人,男人、女人对他的父亲拋过媚眼什么的,虽然那时候他还小,不太懂,可长大想了也明白。而尤里西斯变成透明又离婚后,那样抢着要来照顾他的人更是多了不少。
虽然因为政府有介入保护尤里西斯,所以他们家的门铃因此幸免于难,住在这处后也鲜少受到骚扰,但尤里西斯变成透明的头两年,他们面对的骚扰多得像是一块臭肉上的苍蝇般多。
而那些渴望接近父亲的人中,科斯莫知道有不少都是些很不错、又有才华或是外表貌美的人。幸好的是父亲并不需要那些陌生人,他也从不面对媒体或是上门求爱的那些傢伙,他连说话也懒惰,一切都交给了政府还是武装机器人或保鑣之类的。
但这又有什么呢?科斯莫知道他最近太得意忘形了,最近父亲对他亲暱起来,容许他更加的接近,甚至晚上也可以跟他一起睡,还会主动关心他,这些种种都让科斯莫被喜悦地冲昏头了,他真以为父亲爱着他,如果不是因为他爱他,父亲会这样做吗?科斯莫并不这样认为,他知道父亲的个性,所以才会那么欣喜,欣喜到他自己忘记了许多过去。
他忘记从前尤里西斯对他有多冷淡,忘记他其实到七岁前都是跟祖母在一起,忘记尤里西斯其实并不这么需要他。
但他现在想起来了,科斯莫想起那些过去,想起他跟尤里西斯刚搬到这里时,尤里西斯甚至有一个礼拜都没对他主动吭声过的经验。想起尤里西斯只说过一次他爱他……
有些时候遗忘并不是真的遗忘了,只是为了安慰自己所以假装忘记,但那些东西,那些对男孩来说不堪的回忆,一直深深的埋在他的心底。
科斯莫从懂事的时候多少就知道自己的父母跟一般人的父母不太一样,他知道自己似乎不太受父母的喜爱;可他的祖母总是会抱着他,吻着他的脸颊说,by,你父亲爱你的,只是他太笨了,所以在他察觉自己爱你之前,你要先好好爱他,知道吗?
科斯莫爱着他的祖母,在他的心中,祖母的话永远都是最正确的,所以他也一直相信着,尤里西斯爱他,他的父亲爱他,因为这份相信,所以他一直以来都坚持了过来;他等着父亲爱他的那天来到,为了这样他努力当个好孩子,任谁嘲笑他他也不曾怀疑过,虽然他知道他心中深处,一直有一个巨大的问号存在着,但他总是漠视着它。
可今天,他无法漠视了。
父亲温柔的问着他说,科斯莫,你要不要考虑再回去学校?两年了,你一直陪着我在这地方不太好,你离人群太远了。他的话是正确的,他的态度也很温和,科斯莫却因为这样,而觉得更加的悲伤。
那个问号在此时浮了出来,残酷的问着科斯莫:「他真的爱你吗?你好像没有自己想像中的那样被他所需要呢!科斯莫,他没有你也可以过得很好!看看你多可笑!前阵子兴奋得像隻喀药的袋鼠,但你现在该醒了!他要赶你走了,去那什么鬼学校呢!」
科斯莫哭了起来,他刚刚就在哭了,泪水早在他对父亲吼说不愿意的时候就掉了下来,可现在他忍不住发出声音,抱紧着枕头哭着,他厌恶哭泣的自己,但此刻他除了哭,他想不到其他更好的办法,哀伤如上涨的潮水一般将他淹死了。他觉得自己此刻彷彿在一个被潮水淹没的海边洞穴中,他逃不了,怎么样也逃不了。
「科斯莫,你醒着吗?」尤里西斯在门外喊起了他,科斯莫一惊。
那低沉温和的声音说出了对不起,那句抱歉令男孩愣了下,他有些不敢相信的从床上滑了下去,他抱紧着枕头,靠在门上,听着外头父亲的声音。
「科斯莫。呃,你生气了吗?」父亲问,科斯莫咬紧着唇,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应。
生气?是的,他很生气,但是身为一个还要靠父母生活的孩子,他又有什么资格生气?科斯莫对于这样的现实感到无力,却又无法避免自己生气起来,他讨厌这样的自己,幼稚极了,他一直都希望自己成熟又坚强。
更何况这件事情从各方面来说,父亲都是对的,科斯莫的精神很健康,在学校也没有受到排挤,课业成绩优良,他其实没有什么理由在家里读书,虽然他觉得陪伴父亲就是他最大的理由。可实际上,按照政府的规定,其实他该去学校的,但他当初说不去时,谁也没阻止他,甚至连当初他那个温柔的女导师都哭红着鼻子抱紧他说:「喔,科斯莫,你该陪着你父亲的,他是多么伟大又可怜的人……」
科斯莫自己也这样觉得,他怎么能不陪着他,父亲已经失去太多了……连妈妈也不愿意陪在他身边。他是他的孩子,他爱着他,他不能放父亲一个人在这个地方。母亲不愿意陪他,那他会陪他的。
科斯莫对自己说过,他要守着父亲一辈子,就算他变不回来也无所谓。永远都是透明也没关係。他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就在这个家,他要陪他到永远。
但这一切在父亲的决定下都显得可笑起来,父亲是他的监护人,如果他真的决定要让他去学校的话,科斯莫再怎么不愿都得去。
科斯莫一开始还以为父亲只是说说而已,但光是父亲第一次提起,就足够令他难过了,那次就让他想了很多天,也难过了很多天。偏偏父亲不只一次提起,一次两次,到第三次时,科斯莫忍不住了,终于爆发了──虽然在爆发完的下刻,他就后悔了。
他从没有兇过父亲,但这次居然像个幼稚的小鬼一样的顶嘴,阻止父亲再说下去的下秒,科斯莫后悔的同时又想,幸好父亲是透明的,要不他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父亲的表情。这时候他又感谢父亲是透明的起来,这样的他真是可笑至极。
父亲是对的,他知道,而他是自私的,他根本只想着自己,他最近真的被冲昏头了,偏偏这样的他,父亲却向他说对不起了。科斯莫抽着鼻子,靠在门板上,听着父亲在外头说着,那低沉的声音似乎满是歉疚。
男孩感到难过,父亲根本不用道歉的,要道歉的该是他。但此刻他的声音像被个大坚果给卡在喉咙一样,要吐也吐不出来。
刚刚的伤心与绝望还佔据着他的心,虽然那份忧伤正退潮了,可它事实上还在着的。
「科斯莫,我知道你的成绩很好,好到不用去学校也跳了一次级。可是之前我,嗯,怎么说呢、听杜鲁说,觉得你不去学校不太好。你知道的,跟一群人生活那种感觉不太一样,你懂吗?」父亲在外头说到后来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他从以前就不擅长这样的事情,科斯莫感受得到父亲的笨拙以及焦急,原本被淹得冰冷的心那瞬间又觉得有些温暖起来。
科斯莫真是对自己绝望,他真是个小鬼,明明刚才还伤心欲绝,但现在父亲稍微用言语抚摸他一下,他的伤口竟都忘了痛。
「科斯莫,那个,不吃晚饭不太好,出来吃饭好吗?」说到最后,父亲那样说。
科斯莫咬咬唇,不知道自己该拿什么脸走出去,父亲都示弱了,可此刻他却找不到自己示弱的点。他其实好想要立刻衝出去,衝进父亲的怀中,他想说,我真的不要去,我不要,我不要,我要永远陪着你。但……但……
「科斯莫……」父亲又喊了他声,那声音愁到科斯莫的心都抽了一下,但他还是没有打开房门。
直到他又听见一声叹息。
是父亲的叹息。
科斯莫忍不住了,他拉开门,看见父亲正转身。可父亲一听见他开门,转回来的速度是那么的快,他们相望着──科斯莫坚信看不见的父亲正深深看着他,他看不见他,可他也是深深望着他。
这时候他又讨厌起父亲是透明的这点,如果他不是透明的,该有多好?这样我就可以看清楚他的表情,知道他到底是怎样,开心、生气、难过,或是正在气我之类的。
他想,我该道歉的,说,爸爸,我刚刚不该对你说那些话,说,爸爸,我没有生你的气,但思绪千转百绕下,最后吐出口的话却是:「真的不逼我去吗?」
科斯莫直到自己问出口的那瞬间,才明白自己此刻最想要听到的,不是什么道歉,也不是父亲刚刚说得什么他该去学校跟人相处才对之类的话,而是父亲答应他、承诺他不用离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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