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德女有些不知所措,慌张地朝郑梦境瞟去一眼,当下就跪着,“奴婢可是做错了事?”
朱翊钧不耐烦地一脚踢开她,自己走到外头,也不叫刘带金,径直去了朱常溆的屋子。
“娘娘。”田德女泪汪汪地跪在郑梦境的跟前。郑梦境将她扶起来,“不怪你,是我想岔了。原以为后宫空虚,陛下身边正缺个知心人。看来陛下近来政务繁忙,无心于此。以后还有机会的。”
田德女点点头,委委屈屈地去外头守着。
去岁王荣妃没能熬过来,死在了正月里。十六年,张顺嫔撑不到年节,也没了。当年封的九嫔,一下就去了三个。抛去郑梦境自己,统共留下了五个人。昔年与王喜姐一同留下“选三”,最后被册封为宜妃的杨氏,也早早病故了。
朱翊钧的后宫连上皇后,有名有分的女子一双手就够数了。
郑梦境对朱翊钧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先前想着的,所谓的效法自己父母,现在看看,无论前世今生,都是笑谈,自欺欺人罢了。可她对朱翊钧失望,并不表示自己不需要帝宠。后宫冷酷的滋味,郑梦境不是没尝过。她的身子大不如前,总得找个人固宠,也方便日后托孤。
她不是信不过皇后,而是皇后能做的有限,亦不能太过,否则被人说是偏心就不美了。
只是她想到了所有事,却忘了朱翊钧接不接受。
朱翊钧是憋着一口气出来的。当时见田德女的模样,再看郑梦境不若以往的醋劲,他心里就有数了。后宫靠提拔身边人固宠的做法,朱翊钧并非不知道。但他十分不高兴郑梦境这种把自己推出去的做法。他的脚步越来越慢,也渐渐想明白了。
小梦,大概是在害怕吧。他揉了揉自己的额际,从文忠公被清算的事情,再到前不久的储位之争,优柔寡断的自己面对朝臣的步步紧逼,一直都不断地逃避。也许当这种逃避落在旁人,或者说是郑梦境的眼中,就成了对未来的一个担忧。
如果朝臣不同意将朱常溆和朱常洵的藩地封在富饶之地,而是要求发往西南或宁夏这些地方。若是再来一次“废妃,诛杀”。倘或朝臣开始反对郑家作为外戚,不能继续行商。
又或者,朱常溆死不悔改,执意要做太子,却一朝惨败。
那时候,如果自己对郑梦境的宠爱不复如初,他还能听进去对方多少话。面对朝臣的逼宫,会不会亲自下诏,将自己最喜欢最聪明的儿子送去凤阳。
朱翊钧走到朱常溆的屋子门口,默默地望着里面两个儿子正在背书。他听了许久,才走进去,“怎么还是在背《四书》。”
朱常洵瘪瘪嘴,哼了一声,把头扭开,“都是父皇不好!”朱翊钧蹲下身,把他抱起来,“怎么个不好法?”
“父皇封了三皇兄做太子,现在皇兄和我想去书房拿书都拿不着了。”
朱翊钧挑眉,失笑道:“谁敢对我大明朝的皇子说这等话?告诉父皇,父皇把他发落了。”
朱常溆抿抿嘴,“是慈圣皇祖母说的。上旬我和皇弟给皇祖母请安,皇祖母说我俩以后不要再看《贞观政要》这等书了。她说这是皇太子才能看的。”朱常洵不服气地接话,“可我明明看到大皇兄衣袖里面露出来的书本封面就是《资治通鉴》!”
朱翊钧皱眉。他觉得手有些发沉发酸,就把朱常洵放了下来,“洵儿真是越来越重了。”他望着兄弟俩,“你们……愿不愿意和太子一道去听日讲经筵。”
朱常洵偷偷看了面色微微诧异的哥哥,赶忙拍着手,“真的可以吗?父皇,那可是只有皇太子才能读的,祖宗定下的规矩。”
朱翊钧笑着摸摸他的脑袋,“有何不可,祖宗——也不是什么都对的。你们只说想或不想,父皇自会办妥此事。”
兄弟俩齐齐点头,“想!”
“好。”朱翊钧直起身子,“过几日就让你们一道去听。”
是夜,郑梦境在床上辗转反侧,朱翊钧一直没合眼,等她憋不住了和自己谈。他在心里默默数着“一二三”,在数到“九”的时候,郑梦境转过来,手撑着头,望着他,“陛下,奴家听说晚膳前,您答应了溆儿和洵儿,往后他们可以一同去和皇太子一般参与日讲经筵?”
朱翊钧好整以暇地与她对视,“没错,小梦觉得有何不妥?”
当然不妥!大大的不妥!
“日讲经筵只有皇太子才有的待遇。陛下此举,可不就叫娘娘心寒了?”郑梦境急道,“这岂非陛下不满太子之意?”
朱翊钧笑了笑,“朕早就觉着祖宗说的这一条不对。缘何立了太子后,皇子们就只有蒙学的资格?不能一同听日讲听经筵?知晓政务?其实这些到了藩地上也都用得上。”
“祖宗分封藩王出京,为的是避免兄弟相残。可藩王多读读书,多听些东西,于他们自己也有益啊。到了地方上,亦能替天子做些实事。”想起自己的弟弟,朱翊钧就冷笑,“潞王自就藩后,朕的案头上就没停下过,日日都叫言官参他。不是今日占民良田,就是昨日强抢民女。难道朕给他的还不够多吗?镇日就那点眼力价。要不是朕给压下来,他的潞王头衔早就没了。”
“难道陛下就不担心,一旦藩王眼界高了,一界藩地容不下他的心,有意大位再起兵祸。”郑梦境忧心忡忡,“就大明朝这点兵力,对抗蒙古、倭寇尚不及,哪里还能再分出兵来去平乱。”
朱翊钧揉了揉她的脑袋,觉得两个人就好像回到以前那样。“小梦别担心,此事朕心里有数。”
第二日一早,朱翊钧就早早起来去上朝。往年郑梦境这个时候也跟着醒了,但现在却还睡的很熟。刘带金替他整理衣饰,顺着他的眼睛往床上看,“娘娘打那日醒了之后,身子就一日不如一日了。如今渴睡得很,不过到了点还是让奴婢叫醒她——还得领着几位殿下去请安。”
朱翊钧听了没说什么。穿戴完毕后,他走到榻边,看了一会儿,在郑梦境的额上轻轻一吻。
“走吧。”
储位已定,其余诸位皇子也还没到就藩的时候,朝上就没什么特别大的纷争。现在的朝会不过打个照面,很快就散了。重要的事情,他们会上奏疏,通过内阁票拟,再送到司礼监批红加印,再行颁布。
就在众人打算混过今日朝会的时候,朱翊钧扔下了一个大|炸|弹。
“朕欲让三位已经蒙学过的皇子与皇太子一起每日听日讲并经筵。”朱翊钧笑意盈盈地望着阶下站着的诸位朝臣,“爱卿们可有异议?”
申时行眉头轻皱,旋即松开。他微微侧头,与身后的王锡爵对视一眼,从后者的眼中看出和自己心里一样的想法。
天子这是对皇太子心生不满,想留个后招吧。
申时行老神在在地站着,没有说话。心里却闹腾开了,虽然皇太子的确荒诞,但国本不可轻动。今日朝会怕是不会善了了。
果不其然,顾宪成率先站出来,“陛下,此举不妥,与太|祖立下的规矩相悖。皇太子天然与众皇子地位不同,岂能与他们一同受同样的待遇。”
“皇太子是朕的子嗣,旁的皇子就不是了吗?”朱翊钧冷笑,“一样的儿子,为何要两般对待?难道顾卿家中也是这般?”
顾宪成一脸正义凛然,“臣家乃书香门第,从来嫡庶有别,诸位兄弟自持身份,循规蹈矩,从不曾有不礼之处。”
朱翊钧轻轻笑了,“哦?看来顾卿家里,必是庶子给嫡子打扇倒水,见面伏地而拜的了?”不等顾宪成反驳,他接着道,“朕听闻魏晋世家林立,越是大的门第藏书也就越多,也越在意嫡庶礼节。彼时的妾侍庶子如同奴婢牲畜,可打可卖可杀。顾卿言家中乃书香世家,此类史书上记载颇多,想来也是看过不少。不知是否有所效仿?”
顾宪成脸涨得通红,“此乃前朝不礼之处,人岂能同牲畜相比?!”
朱翊钧冷然,“现在不也有不少人仗着势大,打死了奴婢只赔钱了事,当地官员并不理会吗?再者,顾卿以自家举例,是不是觉着,天家无道,比不过你家?”
顾宪成脸色煞白,当下伏地而跪。
申时行见势不妙,已经不能再容他继续和稀泥下去了,便站出来,“陛下,顾主事虽然举例有错,想的却没错。祖宗规矩,礼不可废。”
他似乎觉得,今日的天子与过去有些不一样了?
“先生说的很有道理,礼不可废。既如此,”朱翊钧笑吟吟地道,“那就由先生主持,夺了朕生母的尊号吧。”
申时行此时才发现,的确不是自己的错觉,而是朱翊钧真的变得不一样了。他变得更加犀利,寸步不让,甚至不惜拿自己的母亲来做要挟。
李太后原是贵妃,无论是依循前例,还是按《皇明祖训》又或者是礼法,根本不能加“慈圣”这个尊号。太后能加尊号的,唯有皇后。当年张居正为了能让李太后支持自己的变法改|革,听了冯保的建议,给李太后加了尊号。彼时碍于张居正的权势,朱翊钧又还小,说是两宫辅佐,实际上陈太后根本就不管事,百官也为了讨好李太后,就这么糊里糊涂地给定下了。
现在,这一条再翻出来,就是大大地打了他们的脸。
要说按规矩来,是朝臣们不守规矩在先。
申时行顶着身后百官们的不安目光,硬着头皮道:“陛下事李娘娘至孝,当年特例加封尊号。如今再要夺,有违孝道,况列朝列代,从未有此先例。”
“难道母亲没了尊号,朕就不孝顺她了吗?”朱翊钧笑得温柔,眼睛里波光闪闪,竟瞧着有几分委屈样,“母亲明年的千秋节,朕上旬就差了皇商在外头瞧,有没有什么新鲜东西能在母亲千秋节上孝敬的。”
申时行不敢看朱翊钧的目光,坚持道:“此举没有先例。”
“加尊号时,也没有先例。”朱翊钧的语气有几分冷冰冰的意味,“是你们坏了规矩。”
那时候朱翊钧还未长成正式掌权,所谓的朱笔批红,都是张居正和冯保事先写好小纸条,偷偷夹在里面,让他原模原样地照抄到奏疏上去。这一点大家心照不宣,就是现在想拿来说嘴也不能够。
申时行的腿慢慢跪下,他知道这个锅自己背定了,今日之后他的首辅怕是要坐不稳了。“臣……恭请陛下,恩准两宫皇子与皇太子一并出阁讲学。”
朱翊钧点点头,“多谢先生体谅。”他抬眼看着另一边被冷落了许久的顾宪成,“顾主事家学渊博,朕自愧比不上,天家受不起此等规矩。”
顾宪成脸色一白,额头触地。这是让他致仕,还是留了几分面子,让他自己提出。
方从哲在人群里,冷眼看着顾宪成,随后敛目站定。
“就听先生的,拟旨吧。”朱翊钧脸上的笑容真诚了几分,“拟好了之后就送去司礼监。不,送来朕这儿,朕要仔细看看,万不能叫皇子们的待遇超过了皇太子才是。”
申时行心里松了一口气,好悬陛下还是退了一步。只是出阁讲学,并不是什么特别过分的要求。
将这事儿办成了,朱翊钧心里就舒服多了,只不过没见到奏疏前,他还是不会轻易放松的。
何况,方才他看到了武清伯也在朝臣之中,他必会将此事报于慈宁宫的。
朱翊钧想的不错,武清伯下朝之后,连家都没回,径自就上慈宁宫求见。这事儿他不放心自己的嫡妻处理,事关重大,陛下圣心难测,他还得给自己妹妹提个醒才是,万不能生了个白眼狼出来。
武清伯对于慈宁宫而言,是个稀客。李太后倒并未拒绝他的求见,当下就令人把屏风搬来遮挡。
“臣见过娘娘。”
李太后的声音里遮不住的喜悦,“武清伯起来吧。”
“谢娘娘。”武清伯在绣墩上落座,试探着问,“娘娘可知今日朝上……陛下有意收回尊号?”
李太后一愣,她明白要收回尊号,只能收回自己的,并不可能是对陈太后的。她并没有马上发火,而是细问道:“是为了什么?”
“陛下想让三位皇子与皇太子一同出阁讲学,吏部主事顾宪成以不合规矩为由拒绝了。陛下就提出让申首辅来主持收回娘娘尊号一事。”武清伯战战兢兢地答道,然后卖了申时行一个好,“不过最后首辅退了一步,陛下就未再提起此事。”
李太后眼睛一亮,“这么说,皇子们日后也能出阁了?!”得到武清伯的肯定后,她闭上眼,双手合十夹着佛珠,嘴里不断地念“阿弥陀佛”。
武清伯不明白李太后这是何意,“娘娘难道不担心陛下?”
李太后笑道:“哀家有什么可担心的?陛下是哀家生的,难道还能孝敬别人去?放心,陛下不过是拿这个来说事,并不会真的将尊号给夺了。倒是咱们,该好好乐一乐。”
武清伯赶忙道:“娘娘指的是?”
“洛儿也能出阁,岂不是就能再同太子一较高下了?”李太后微微一笑,“虽然国本不可轻易动摇,但不会有哪个人,真的就不在意自己必须忠于一个性类司马衷之人。你且看着吧,风浪且有的起来呢。”
外边的都人打起帘子,“娘娘,大殿下来了。”
朱常洛这几日一直为了没能争得国本而郁郁,距离见生母的日子又遥遥无期,心里烦躁得很。
“我的乖儿,你父皇替你争了出阁讲学的机会,这次你可要好好努力才是。”
朱常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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